郁達夫的經典之作《故都的秋》是現代散文史上的名篇。作者以一個平民化的文人姿態,懷著憂郁、優美的情懷觀察、體驗故都之秋,將北國故都的民宅內外、胡同兩旁、槐樹前后的秋姿秋態秋聲秋色流于筆下,展現了故都秋天的獨特神韻——清、靜、悲涼。整篇散文感情濃厚、意味雋永、文辭優美。
本文寫于1934年,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已將近有50多年的歷史。一代代的學子們讀著這篇課文走進北國故都恬靜安謐、幽靜深邃又帶著悲涼的秋境,走近這個情感細膩、熱愛生活又有些憂郁的愛國主義作家。然而文中一段描寫秋蟬的文字,其中最后一個句子在教學中卻多次引起大家的爭議: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
“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產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從這個句子的主干來分析:嘶叫像家蟲,這是句子成分搭配不當,所以從語法上講這是一個病句。有人就認為從資料上看,這篇作品寫作時間比較倉促,或許這正是郁達夫的一時疏漏;有人認為這篇文章寫于70多年前,當時現代漢語的語法和修辭還不盡完善,對于這樣的句子形式,我們應該有容錯的態度;有人認為這個句子看似不妥,但從閱讀上來看絲毫不影響對意思的理解,如對句子加以改動,反而會破壞了此處語言的意味和情味。看法有很多,但卻似乎沒有一種能對這個句子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對于這篇學了將近50年的課文,真要讓這個句子在我們心中留下疑惑,成為瑕疵嗎?其實不然,因為我們可以從語言學的不同角度試著作出辨析。
一、語法規則與語境規則的矛盾關系
一個句子是一個語言單位,句子內部的詞語或短語組合必須遵循一定的語言規則,這種語言規則就是語法。然而語言是要進行運用的,在運用過程中句子和句子之間就會發生一定的關系,形成一定的語言環境,這種語言環境就是語境。王尚文老師在《語感論》中說:“從語言的角度看,語境就是語言環境,即所謂‘上下文’,顯然它是以某語言片段作為主體而言的”,而作為語言主體的語言片段,“和上文、下文之間一定都有這樣或那樣的關系”??磥碓谘哉Z作品中處于一定語境中的語言片段并非是一個孤立的語言個體,而是與上下文之間有著這樣或那樣關系的語言元素。而語境的生成又必然對語言片段產生一定的限制與約束。李海林老師在《言語教學論》中就曾把語境分為言辭語境和現實語境,言辭語境又分為語意語境和語式語境,其中語意語境就是指言語內容對言語的制約和影響;語式語境就是指言語形式對言語的制約與影響。皮特·科德也曾指出:“判斷一句話是對還是錯,應有兩條標準,一是看這句話是否合乎語法,二是看它在語境中是不是有意義?!庇纱丝梢?,語言在運用的過程當中,受到制約與影響的不僅僅是語言組織的內部規律,即語法規則,同時還有語言運用過程中生成的語境規則。
那么,當語言運用過程中語法規則與語境規則產生一定的沖突時,最后起決定作用的是什么呢?我們知道語言是一種服務于人類生活的工具,而語法規則的產生本身也就是為了讓我們更方便地運用這一工具,李海林老師在《言語教學論》中說:如果說語言運用的目的和條件也可以作為一種語法的話,那這種語法就是一種意合語法。這種意合語法其實也就是語境??梢娕袛嗾Z言運用的最后標準是語言運用的目的和條件即語境規則。而事實上,語境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判斷功能:“一個有語法錯誤的句子受特定語境的制約和影響,可能比一個語法正確的句子更有表現力。語境在言語交際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參照系統,語境適切是判斷言語的最高標準?!庇纱丝梢?,語言運用過程當中,最后敲響審判錘音的是語境規則。
鑒此,我們再來分析《故都的秋》中這一段文字。這段文字由三句話組成。第一句話有兩個分句,前一個分句描述了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是北國所特有的,后一個分句闡述了原因: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這樣的啼唱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能聽到。第二句話把南方與北平進行比較,敘述了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才能聽得到的,進一步表明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是北國的特產。最后一句寫道:“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庇捎谏衔牡匿亯|,表達至此,每一個讀者都能會意地理解這秋蟬的叫聲在北平可真是太普遍了,普遍得就猶如家家產戶養在家里的家蟲——蟋蟀耗子一樣。理解上并無任何障礙,更不至于引起歧義或誤解。在由這三句話組成的語言環境中,我們不僅讀出了作者所要表達的語意:秋蟬的叫聲是北平特有的,在北平處處都能聽到;更讀出了所蘊涵的作者情思:對秋蟬衰弱的殘聲的喜愛!整段文字,作者可謂行文流暢,文思嚴密;讀者也是心隨文走,情深意切??磥?,這個在語法分析上看似不妥的句子,在特定的語境中不僅語意表達上前后貫通,在情感表現上也是融會一體,并未在閱讀上產生任何障礙。
二、情感性言語形式與意味感的統一關系
王尚文老師在《語感論》有關言語形式與言語內容的關系闡述中,把言語分為交際性言語、事理性言語與情感性言語,每種言語的言語形式與言語內容的關系是不同的。如交際性言語,出于它的言語目的與言語環境,它更注重于它的言語內容,“只要能夠表達明白,樂于采用任何一種表達形式”,而事理性言語和情感性言語則不同,言語形式比之言語內容更關鍵更本質。不過,在言語形式的內在涵義上,事理性言語和情感性言語又不盡相同:前者特別講究語符單位之間在意義上的聯系,即是否能夠精確地反映事物以及不同屬性或不同事物間的實際關系,致力于言語形式準確恰切地實現意義,因而意義感占主導地位;后者力圖使言語形式本身富于某種神韻、意味,創造某種氛圍、境界,可以說是由意味感主宰一切的。
《故都的秋》是一篇抒情性極強的散文,文中有大量的直接抒情的文句,即使是描寫景物,也是融情于景。這一段對于秋蟬的殘聲的描寫也是如此。作者在這段文字中除了要表達“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是北國的特產,在北平處處都能聽到”的語意之外,更表達了自己對秋蟬的衰弱的殘聲一種獨特的情思:作者在前兩句中把秋蟬這種衰弱的叫聲稱之為“啼唱”,并進而寫到“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我們可以想見在南方作者為了聽到秋蟬這種衰弱的殘聲,定是費盡周折、四處尋覓,而在北平,這叫聲卻是耳畔縈繞、四處不絕。在低吟,也在嘶叫;是禮贊,也是挽歌;有熱烈,更有悲涼!作者由此愛著秋蟬,愛著秋蟬衰弱的殘聲,更愛著處處能聽到殘聲的北平,于是在文中作者又接著寫到“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里的家蟲”,作者把一種聲音比作蟋蟀,比作耗子,比作北平家家戶戶都有的一種生物,這種生物,在南方是寄生的,而在北平是被人養著的。對北平、對殘聲的喜愛情滿文句,躍然紙上。
由上可知,這是一段意味、情味濃郁的情感性言語,正是從這段言語表達中,我們讀出了作者筆下“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濃厚的悲涼之意,也體驗到了一個文人身在故都、喜愛故都的那種閑適、落寞之情!而這種意味和情味正是依托于它獨特的言語形式。我們試著去對言語形式作盡可能細微的變動,進而發現都會導致這種意味、情味的改變或喪失。情感性言語的生命和靈魂就是“意味感”!我們甚至可以說意味感對于情感性言語的言語形式就如魚和水一樣,離開了既定的言語形式,意味感就如離開了水的魚一樣,變成了僵直的死魚了!所以說情感性言語與事理性言語不同,不能憑借言語形式去推敲語詞符號所表達意思的精確性、清晰感,它總是吸引人們注意于它獨特的言語形式,從而去感受它所分泌出來的意味,感受一種真切的生命體驗,以期引起人們的共鳴,它甚至可以為了所要表達的意味和情味而適當改變語言的組織規律,即“語法規則”。王尚文老師在《語感論》中曾寫道:“事理性言語形式是依據推理邏輯來選擇和組合語言的,而情感性言語形式是按照情感邏輯來選擇和組合語言的。這樣語言就在不同程度上偏離了遣詞造句的常規而陌生化了……”
我們可以同樣舉出魯迅在《秋夜》中的一句話:“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如果把這句話當作事理性言語進行分析,我們得到的無非是在“我”的后園有兩株棗樹這樣的一個表達意義,但從言語形式來看,這樣的表達顯然十分糟糕——太啰唆了。而事實上這也是一句典型的情感性言語,從它的言語形式中我們能感悟到一種“無聊”、“寂寞”的意味感,這種意味感正是從“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樣重復、單調、令人感到失望厭煩的言語形式中來的。如果換成“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棗樹”的言語形式,那么這種意味感也就蕩然無存了!
語言是人類世界最偉大的創造,人們在為自己創造語言的同時,也為語言創造了規則。然而規則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語言運用的意義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語言本身多姿多彩的內在潛質。如果一味從靜態的語法分析角度,死摳語法原則,既難以創造出生機勃勃、富于表現力的話語來,也不能真正理解語言的功能和魅力?!豆识嫉那铩分羞@一個看似有語法問題的句子,不僅在語意表達上而且在情感意味上都與上文渾然一體,這正表現了郁達夫在創作上信手拈來卻又妥當貼切、同時又極富創造力和表現力的語言功夫。
參考文獻:
①王尚文《語感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②李海林《言語教學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③王建華《語用學在語文教學中的運用》,杭州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作者通聯:浙江衢州學院(籌)教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