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高一冊語文課本《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文,是選自《論語》中的一篇經典對話案例,從鮮活的對話藝術中閃射出孔子禮教思想的一束光輝,昭示千秋。
作為教學文本,學生對全篇的行文思路“問志——言志——評志”不難把握。對篇中多數字、詞、句的疏通,以及基本意思的理解,學生也完全可以在課前自主閱讀時看教材中的詳細注釋,能夠無師自通。乃至對孔子與四弟子閑坐對話時所顯現出來的平等、和諧、輕松、暢快的氛圍,學生會在獲得整體感受后,從而對“侍坐”境界產生無限神往的激情,進而引發深入探究課文的求知欲望。教學時應引領學生的這股激情和欲望,進一步探究對話中的深層次意蘊,挖掘對話中的新生成。為此,筆者認為要讀懂本篇課文就應該明辨四弟子“言志”與孔子施以“禮教”在文中的語脈、語流,從而意識到這篇對話錄既是“言志篇”,更是“禮教篇”。
《侍坐》從開篇“子曰”至“吾與點也”,記述了孔子與四弟子計五人在場的對話,對話的話題是在孔子循循善誘之下,四弟子暢談理想、抱負,即“各言其志”,類似今天的理想教育座談會。從這個意義上講,四弟子“各言其志”后,“座談會”就到此結束了。然而精明、細心的曾皙卻留了下來,單獨問孔子:“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從孔子“亦各言其志也已矣”的回話語氣來看,他沒有將話題延伸下去的預設。但是,曾皙還是要問個究竟,分“三子者”為一個一個的探究對象,抱著請教的心態問孔子。按照前面對話的順序,先是問:“夫子何哂由也?”這一問是針對前文有“夫子哂之”一筆而發的。哂:微笑。這種表情不同于其他笑容,最難讓人明白笑中之意。曾皙為了弄清孔子“哂由”的奧妙,故發此問。孔子回答:“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從當今一問一答的考試規范來看,孔子的這句話不失為“夫子何哂由也”一問的標準答案。但孔子畢竟不是考生,也畢竟不只是一個教書匠,而是一位教育家,至少是那個平等對話場景中的首席。孔子的這句回話,是從更高的層面來評價弟子的“言志”,將“言志”這一話題轉移、提升到“禮教”的層面。就這篇文本而言,孔子的這句話是對話過程中的一種新生成,我們對句中的“禮”與“讓”兩個關鍵詞不可不明辨。
《論語·里仁篇》:“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孔子說:“能夠用禮讓來治理國家嗎?這有什么困難呢?如果不能用禮讓來治理國家,又怎樣對待禮儀呢?”)這段話的“禮”與“禮讓”是兩個不同含義的概念:禮,指禮儀、禮節、禮制等;禮讓,指謙讓的態度。在孔子看來,“禮讓”與“禮”是內容與形式的統一關系,兩者密不可分,禮必須以禮讓為本質內容;如果不禮讓,那些禮儀只是徒有形式,也是不可取的。《侍坐》所言之“禮”與《里仁篇》的這個“禮”是同一概念,《侍坐》所言之“讓”與《里仁篇》的“禮讓”是同一概念。孔子一貫主張“以禮治國”,所述多多。《里仁篇》中說的“以禮讓為國”,與《侍坐》中說的“為國以禮”別無二致,只不過立論的角度不同,都是孔子禮教思想的體現。明乎此,則全篇對話的語脈、語流就能圓通。下面就“哂由”、“與點”以及文末的兩問兩答——課文中的三個難點——略陳淺見。
“哂由”:
孔子笑子路,是在肯定子路志向的前提下夾帶著些許缺憾的意味。從“言志”的角度來審視,孔子對四弟子所說的“志”都是肯定的,沒有厚此薄彼的傾向。子路性格直率,第一個搶先發言,自負有治理“千乘之國”的才干。孔子對這樣的學生,只會暗自高興,絕無批評的念頭。他對子路的那種微笑,只是一種缺憾的表情流露,似乎是暗示子路的話語還缺少一點什么。要不是曾皙窮問,這種缺憾至今還是一個謎,尚無人知。由于曾皙一問再問,孔子才把藏于內心的謎底說了出來:“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原來孔子不僅是在啟發弟子們“言志”,而且是在用一條標尺來審視弟子們的“言志”,這條標尺就是“禮教”。在孔子看來,談治理國政,就要講禮治,子路的發言美中不足的是沒有涉及這方面的內容,而且言詞中缺乏禮讓、謙遜的態度,所以笑了笑。解讀孔子的這句評價性言語,要揣摩特定語境中的分寸感,不要把孔子的這句話當成背后對子路的嚴厲批評來看待。
“與點”:
孔子為什么贊賞曾皙?至今似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說法不一,問題是對曾皙述志的文字解讀不同。“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字里行間呈現出來的是一幅社會圖景,還是一幅禮祭場面?如果看成是社會圖景,太平盛世的景象就忽爾而至:“暮春時節,春天的衣服已經穿上了。我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青少年,到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臺上吹吹風,一路唱著歌兒回來。”(見人教版《教參》)多么詩意般的解讀,卻是游離開全篇斷章取義而已。且不說不合時令(暮春尚寒)地到沂河里洗澡、到舞雩臺上風干身子實在令人不可理解;孔子說“吾與點也”,到底贊賞曾皙什么呢?更是令人不可捉摸。其實,曾皙述志的文字,寫的是禮祭場面,實為在沂水邊上的舞雩臺舉行禮祭儀式的場面:暮春時節,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個少年(均為祭祀儀式的樂人)涉過沂河(浴,訓涉;或作沐浴凈身,亦通),到舞雩臺上唱歌祭祀(風,訓唱歌),并向祭神饋祭牲品(歸,訓饋)。曾皙的一番述志言詞,最是符合孔子禮教的尺度,所以喟然贊嘆。
文末的兩問兩答:
“唯求則非邦也與?”
“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唯赤非邦也與?”
“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這里的兩問兩答是曾皙問而孔子答的對話方式,一般沒有引起眾多解讀者的注意,大概都認為這兩問兩答不會產生疑義吧。其實,如果也只從“言志”的角度來審視,這兩問兩答是可有可無的,是一條贅余的尾巴。試想,曾皙的兩問是在明知故問,明明知道冉有與公西華都講到了治理邦國之事卻還要問孔子;孔子的兩答幾乎是用反問的語氣對曾皙的所問進行復述。改變兩問兩答的語氣,問也好,答也罷,都是說冉有與公西華講到了治理邦國之事,這等于白問白答。再者,兩問兩答之前,話題已轉移、提升到禮教的層面上,怎么又轉回到言志這個層面上呢?這中間的語脈、語流是否受到阻絕,而產生不連貫的語病?如果從禮教的角度來審視,這兩問兩答則非有不可,而且與前句連貫暢通。這兩問兩答承接上一組對話的語意,旨在表明冉有和公西華在述說治理邦國之事的同時,還涉及到禮與禮讓的問題。解讀這兩問兩答,不能平板地譯釋字面,應仔細品味話外之音,言外之意。曾皙的兩問,是說冉有、公西華與子路一樣,不也是表述治理邦國的事嗎?而你(孔子)為什么只笑子路,而不笑他二人呢?孔子的兩答是說,不能因為知“禮”與“讓”的冉有、公西華與子路一樣表述了治理邦國之事就也要我笑一笑嘛!笑的原因,不在表述治國之志,而在是否懂得用來治國的禮與讓。這就是兩問兩答的隱含未露的真正含意。
三處難點解讀,都要用孔子的禮教思想去破解,其間的阻塞就會豁然洞開,別有天地。
(作者通聯:湖北武漢漢口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