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見到一篇中學生作文,其中有一段話:“求幸福,有時就要有阿Q的精神。魯迅筆下的阿Q,是一個極具諷刺意義的人。然而,今天的我們,在困境中不妨把阿Q作為一種榜樣。原來,阿Q也是幸福的。”以此作為“幸福在于心”的論據。
小作者的觀點固然值得質疑,令人不解的是,文章是被一位中學教師作為優秀考場作文引用的,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冠以“具有十分縝密的思辨性,現象與本質的哲學觀點也體現得十分到位”等贊語(見2005年9期《中學語文教學》:《以辯證分析寫透議論過程》)。這使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位老師上公開課執教《阿Q正傳》,提出一個問題讓學生討論:怎樣認識阿Q的精神勝利法?一生說:“阿Q的精神勝利法,從某種意義上講有積極的作用,它可以使阿Q在精神滿足中忘卻痛苦,它實際上是一種樂觀的對待生活的態度。”與上述作文中的言說如出一轍。盡管當時就有學生反駁,唇槍舌劍,各不相讓,但老師總是作“壁上觀”,不介入,不引導,對爭論雙方都作了“有道理,很深刻”的肯定,使語文課成了沒有是非標準的口水戰。于此,早有人撰文評說,《中學語文教學》2003年3期的《讓語文課遠離虛偽的美麗》和2005年1期的《“無中生有式創造性閱讀”批判》都把這一案例作為“不顧作品的基本意義而隨心所欲地進行解讀”的典型予以剖析。想不到如今又冒出了同樣的聲調,這就不能不引起應有的關注。
那么,阿Q真是幸福的嗎?阿Q的精神勝利法真的有積極作用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理由有三:
第一,阿Q不是一個覺醒了的斗士,而是一個渾渾噩噩的犧牲品。他在嚴酷的生存環境中,窮得連姓什么的權利都沒有,但他的不幸和悲哀不僅僅在他的窮,更是因為他窮得沒有了一點人的骨氣、人的尊嚴,他整個的靈魂“皮肉以外的東西”都被狼一樣的惡魔掏空了,吞噬了。他有莫名的攀龍附鳳意識,趙太爺的兒子中了秀才,他也覺得光彩,高興得手舞足蹈,是因為他和趙太爺原是本家,結果被老太爺一個嘴巴打過去,只聽得“你哪里配姓趙”,從此不敢再說姓趙。他奴性十足,天生一副奴骨,一遇到主子,就骨頭發酥,準備著挨打,假洋鬼子提著哭喪棒走來,他就“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打在了頭上;而對于那些力量比他弱的奴隸,一有機會他就欺侮他們,把“屈辱之后”的怨氣發泄到他們頭上。他與被其藐視的王胡尋事斗毆,他摸小尼姑新剃的頭皮,享受著凌辱弱者的快感。他也相信道德家的信條,受著封建禮教的熏染,但作為人的本能,他又擰過女人的大腿,摸了小尼姑那膩滑的感覺總揮之不去,再加上主子欲娶小妾的語境引起他潛意識的騷動,于是便跪在吳媽面前,演出一場求愛的鬧劇,結果除了挨打不說,還丟了飯碗。他憑感覺向往革命,但他所理解的“革命”只是主奴易位和打家劫舍之類:“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歡誰就是誰”是最原始、最古老、最深入骨髓、也最令人心寒的獸性需求。可正當他在土谷祠里做著玩女人、取元寶、殺仇家的好夢時,假洋鬼子“不準革命”的哭喪棒斷送了他的“前程”;官方因盜竊案不得偵破而將他捕獲,充當了“殺一儆百”的替罪羊。直到臨死前他還在紙上認認真真地畫押,在大堂上“照例地跪下”,有的只是連法官都看厭了的“奴隸性”,卻不知為何而死,有何冤屈。這完全是一個毫無反抗意識的奴隸,像這樣一個阿Q,何幸福之有!
第二,精神勝利法與“幸福在于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由惡劣的生存環境、文化語境和“非人”的生存方式決定了的自我把握形式和心理調節方式,是一個人靈魂被掏空、人格被踐踏之后唯一能存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是一個人在身處弱勢時足可自解自嘲的精神避風港。一個人被剝奪得什么都沒有時,拿什么去對付外界的欺侮,求得靈魂的自安?精神上的勝利就是唯一的法寶。阿Q窮得丁當響,但每當與人口角,就拋出他的精神武器:“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你算是什么東西!”甚至在心里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這是跌到社會最低層、失去了所有尊嚴的人用來作心理平衡的最好法子。當他挨打時說得最多的是“兒子打老子”;當他被主人打了,竟成一種光榮,因此“得意了許多年”;直到最后臨上刑場,他還說出“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的半句話,人群中立即爆發出“好好好”豺狼一般的嗥叫。沒有同情,沒有哀傷,只有麻木了的靈魂為麻木了的精神勝利法歡呼。這才是真正的悲哀,是阿Q的悲哀,也是一個民族的悲哀。魯迅正是從這個角度揭示了阿Q萬劫不復的奴隸命運的根源,也是弱勢民族積貧積弱、受人欺侮的病根。
這與我們說的“幸福在于心”有本質的區別。當我們面對苦難、身處逆境時,心中有一種信念和追求,苦難和挫折會激起奮發的精神,磨練堅強的意志,即使再苦,也覺得苦中有樂,“在淡紅的血色中看到微茫的希望”。當你戰勝了苦難,這苦難便是你一筆人生的財富,這時你便感到自己是個富有者、幸福者。而阿Q的勝利法只是精神上麻醉自己,生活在虛妄的幻覺之中,麻木到即使挨打、被殺也不覺痛苦。哀莫大于心死,這才是真正的不幸,比肉體的消亡更可怕可悲。這正是魯迅所要揭出的“病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又何能成為我們學習的榜樣、“幸福在于心”的佐證!
第三,阿Q形象的意義在于它的警醒作用和穿透時空的震撼力。作為世界文學畫廊中不朽的藝術形象,阿Q之所以能被各種膚色的人接受,并不是因為他懂得什么是幸福、怎樣樂觀地對待生活,而是因為他赤裸裸地毫無隱諱地暴露了人性的弱點、精神的萎縮,從反面告訴人們:肉體以外的東西比肉體本身更重要,要做一個強大的人、強大的民族,就要有強大的精神、強大的民族意識。我們今天讀魯迅,走近阿Q,就要由阿Q的本質特征引起對當今社會、人生的思考,清醒地看到阿Q的影子是否至今還在;當它就在我們身邊,或者就是我們自己時,我們如何對待。既要看到改造國民劣根性的重要性和長期性,又要看到克服弱勢文化、弱勢人格、弱勢心理的迫切性和普泛性,從而讓自強不息、萬難不屈的民族精神化入當代青年的心中,促使人格和心靈的健康發展。
(作者通聯:貴州桐梓二十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