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的舌頭
蔣 藍(lán)
油燈伸出舌頭,就像一個名字喊出口
光與火無限重合的邊緣
所有的歧義一起回首
將夜晚孵成一只橢圓的蛋
那披掛銀霜的鳥,自虛構(gòu)起身
尖利的喙把埋藏的絲拉長,把光進(jìn)一步打開
它無名,無羽
它要從叫嚷里飛離
不再回巢
燈如豆,盛開的花卻不是豆莢上的
那一種。夢里的燈盞撤豆成兵
如刀的睡眠
把每一面陰影浸透
燈從凹下去的中心再次圓起來
如同眼前這只詭譎的飛蛾
對火的動機產(chǎn)生懷疑,離開燈
但帶走火的光榮
獨處的時候,我就希望看看
沉醉的燈芯
還想聞一種燒造的味道
這時,我與思靠得最近
火焰褶子
蔣 藍(lán)
我正在學(xué)習(xí)冷卻,從事情的陰面回味燃燒的渾圓
我一遍又一遍注視,你設(shè)置的陷阱
外表比謎面更燦爛,急躁的謎底卻過早開花
你燒成了空心的火焰,卻一直照亮我骨頭的黑暗
我將你的波皺逐一撫平,剪除雜質(zhì),耙梳紋理
讓亮得更高,高到我無法企及
讓暗生之物在盈虧中凝定如針
我的注視無休無止,總想將你包上一層紅金
像鴿翅一樣樸素的詞,浮在氣中
使飛離的念頭蹈火而搖曳,你的香氣
被渡鴉的叫聲送至我的口唇
在一只燒瓶根部
我找到你的涌泉和天庭
你像突然的絲綢那樣松開,以一根抽出來的亮絲
為低飛的時光打上一個活結(jié)
騰懸的血啊,灰燼是火焰滑落的大氅
使我不斷弄皺你的平滑與完整
汗水已經(jīng)融化你的背,成為腰的虛線
你是我額頭的冰塊,我走了很遠(yuǎn)
我觸動你深處的玉
一直拿不定注意,是該讓火焰嵌在我指尖
去發(fā)現(xiàn)還沒有找回來的身體,還是
讓你收斂如紙面的假寐
連同我的字,對折為火焰的褶子
那在焰端綻開的裂口,就像炸開的果實
我卻是那出走的核——
看看那些被寄往枝條的嫩葉吧
因為你堅持的托舉,那僅能立錐之處
就使一只只蜂蛾,得以通透和站立
火的雙元音
蔣 藍(lán)
將一燭火苗,置于兩面鏡子之間
就擺開一條彎折的回欄
把火帶往幽潭水底的云端
鏡子穩(wěn)住了焰口的風(fēng)
讓黑暗中的高舉,成為恒定的影子
鏡中的火在對飛中無限接近
火的羽毛在玻璃上攤開燃燒的絲縷
如同沾滿白鹽的魚
它們彼此撕咬,靜靜交換血液
傷口是理想的發(fā)力點
突然暗下來的一瞬
火焰從腰際穿透對方的身體
在一個陡峭的長夜,我安靜
目睹兩枝長箭相互對穿,毫不減速
散落的火星一如剔除的雜質(zhì)
拋在身后的爆裂聲嗶剝作響
來自火舌的雙元音,把我的注意力分開——
誰才是火的血親?
火要祛蔽。從炎或焱的縫隙里回去
回到弧線擺開的長廊
盡頭有火存放的形體
就像我為熄滅身后的盯梢
不惜鑿穿腳下的船板
我把火端在手上,火燭流滿拳背
鏡子觸摸不到火的骨頭
更不知道
火的接力賽從不停止
直到鏡子都疲倦了
直到滿桌的燭淚
讓時光打滑,覆蓋全部的字
火收回自己的身體
火不動,風(fēng)四起
鷹背
凸 凹
我說的不是生長羽毛
托負(fù)青天的那一小塊
溫?zé)岬膭帕ΑN艺f的鷹背
是大巴山中一個平常的地名
地處達(dá)縣與萬源之間
我說的是一堆高高的土石
上面世居著人民、莊稼和森林
成群的翔翅構(gòu)成最昂貴的鷹牌腰帶
一條河流
帶不走赤腳的骨頭
那一天我從鷹背走過
我說:平穩(wěn)、巨大、沉重……
那一天我在鷹背俯瞰眾山
一個騎鷹者的風(fēng)范
被突至的山風(fēng)吹向大巴山以外
蝴蝶
凸 凹
天空中的一小團(tuán)紅粉,離地丈二的
詭波譎云。愛情罩在里面
像身裹羽裳的宮女,瞞著神秘的孕情
在陰陽兩界人士出地、倏忽一現(xiàn)
優(yōu)雅的步態(tài),輕質(zhì)的技術(shù)
最薄的飛翔,把天空的大傘打得很開、很低
柔柔的刀片過來
一路的劇場鋪滿斬落的釘、截割的鐵
魔方、鏡:史書中最愛生夢的那頁紙
窗上的樹葉,黃昏的迷宮
青春的生命,憂傷的歌唱,女妖的干尸
哦,天!所有的血紅舔回晦暗的激情
春日
啞 石
你愛護(hù)自己的國籍
像深山里野人愛護(hù)清涼的草裙。
云朵不夠松軟溪澗
不再留念去年山石上沖擊出的
閃電形凹痕:如果有顆心
她就是與自己作對的壞人……
一個草長鶯飛、神采奕奕的壞人!
而這里有些不同:學(xué)生們
三三兩兩散落在校園草坪上
語調(diào)柔美討論著或黑或白的事情
小徑旁石頭曬得滾燙了
有人駐足細(xì)數(shù)微風(fēng)將樹梢
輕輕拂動,又有一個人
在迷途者內(nèi)心遭遇了自己的聲音……
作為妄圖傳授“永恒”的癡長者
你紅著臉短暫地經(jīng)過他們
你看見他們綠了,唱著:
“我愛護(hù)自己的國籍
像深山里野人愛護(hù)清涼的草裙”
變老
啞 石
他風(fēng)卷殘云收拾了桌上的飯菜
再用洗潔精將玻璃餐桌擦干凈——
這輩子 究竟要吃多少頓飯才算足夠?
夜幕垂落之時究竟還需
多少次刮擦 才能讓斑跡點點的骨頭
發(fā)出龍吟?對生活的秘密熱愛
起源于小小的、對無名的敵意——
秦淮夜泊 唐風(fēng)漢雨 萬里河山的燃燒
一點點清涼的堆積——現(xiàn)在
他急于要去冬日暖陽下偷偷打瞌睡
就是這把藤椅 就是天上的錦云:
粉紅的 蔚藍(lán)的 痛得呲牙咧嘴的
笑得一灘爛泥的 不聞不問的——
請照單全收 請在藤椅上快樂地哭泣!
書法
吳 勇
墨色散開的區(qū)域,紙的紋理,一些線條的堆積
飛起來,就是一個壞天氣
一朵朵漂浮的積雨云,邊緣
因過度水洗而顯出流失的印跡
過多的點狀物,單晶體
或者閃爍的碎玻璃,光不能進(jìn)入它的表面
它們內(nèi)心的黑夜里
細(xì)小的骨頭在節(jié)節(jié)拔高,如此
隱秘的運動不可能發(fā)出聲音
有幾次突然的間歇,其連接
需要空氣,橫向的遷移,像幾何學(xué)假想的虛線
而風(fēng)纏住的手指,在血管里掀起
一陣陣革命。一個個波浪,擴展到
石墨內(nèi)部的水分,雪,以及重量的傾斜
我看見毛筆行走的路線
羊毛很輕
它的擦痕卻難以磨滅
石匠
田一坡
石匠打磨的是碑石
他的耐心,就是
和太陽底下粗糙的石頭較勁
石頭很快就磨平了
他的一生也很快被磨平
他常常出入于碑林之間
看被他自己擺布的石頭驕傲地立著
那些被他精心雕刻出的名字
大部分是他所熟悉的
他知道名字背后的面容正逐漸凝固到石頭中
他雕不出這些面容,這多少讓他感到悲哀
偶爾,他會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一塊
尋思著自己的名字在石頭中長成的形狀
這時候,他不會停下手中的活計
與石頭待得太久了
他懂得這些沉默的石頭的命運
圣誕夜
席永君
即使我停止追問,繞過
所有的各各他,也弄不明白
耶穌為什么要在今夜降生
即使一百個夏天聯(lián)袂而來
也驅(qū)不散這個夜晚的寒冷
人類的冬天,掩耳盜鈴的冬天
積雪覆蓋了所有的道路
并在每一個驛站散布著謊言
降生吧,耶穌。今夜——
我們拒絕了美人魚故鄉(xiāng)的小女孩手中的火柴
拒絕了微暗的愛心,最后的拯救
我們將席夢思留給自已
為你準(zhǔn)備好了馬槽,在伯利恒
今夜,雪花飄落,天堂下降
即使你上升到十字架的高度
也不能阻止人類的墮落
平安夜,何曾有過安寧之夜
麻將的夜晚,艾滋病的夜晚
萬有引力與殺人越貨的夜晚
雪一樣貧血的夜晚
呼嘯著詩歌的血色素
選擇題
阿 紫
我不知道人在出生前
是否做過一套選擇題
基于神對我們僅存的憐憫?
他把小天使都不屑玩的玻璃彈珠
擺在我們面前——啊,才華、美貌、
權(quán)勢、健康、金錢、幸福、智慧……
每一顆都是熠熠閃光的寶藏!
我們曾絞盡腦汁地計算,只能
挑選一件啊,哪樣是最根本的?
答案卻不在題目之中
我們稀里糊涂地降生——
至今,甚至沒人學(xué)會了飛
苦釘子
史幼波
來不及記取
來不及遺忘
來不及帶上苦味的釘子
走人你的眼眶
你的眼里
常有著遼闊的陰影
你的陰影里
滋生著遼闊的、苦艾般
的月亮
你有時攥一把星宿
一把徐徐吹拂
的細(xì)沙;有時又
淚如泉涌
幻成現(xiàn)世隱忍的血
而血也會真的
涌出你的眼眶;而釘子
也會真的熬出苦汁
喂養(yǎng)你的病身子
我要拾聚你
要把你散落的碎片
捧到天上;我要熔化你
把你滿身苦釘子
一根根洗凈,種到
另一個人的骨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