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窮山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我知道這是說我。我叫張大牛。我的家鄉住在桃樹村,那是一個非常貧窮的山溝。
2
如果父母不生我的兩個弟弟,我這輩子也許就是另一種命運了。但事實上在我的生活中不允許有這個如果。我曾經在很小的時候就問過父母,不生弟弟妹妹了好嗎?父母驚訝地看著我,不知我小小年紀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們敷衍說,好好好,不生了。但我從父母眼神里看出了他們是在說謊。
我那個小,山村非常貧窮,那種貧窮程度說出來你們是不會相信的,所以,也就不噦嗦了。只說說許多小孩沒有書讀,還有些人讀著讀著就失學了。我天資聰明,還只有兩歲時,就坐在鄰居家那些讀書的哥哥姐姐身邊,跟著咿咿呀呀地念。他們說,大牛這家伙以后肯定會有出息的。
我三歲時,二弟出世了,他尖亮的哇哇的哭泣聲,卻讓我為之一震。父母很高興,父親四處奔走相告,吹噓他又生了一個帶雞雞的,我卻沒有一絲高興,躲在屋角,悶悶不樂。我知道,這個貧困的家庭多了一張嘴巴意味著什么。沒多久,鄉里來人將我家的東西搬走了,我父親居然沒有沮喪和氣憤,他大度地說,搬吧搬吧,我有兩個崽了,我什么也不怕了。
從那天起,我擔心父母以后不會讓我讀書了。我甚至在睡覺時,將紙做的小書包放在身邊,緊緊地抓著,害怕父親將它拿走。所以,他們盯著我時,我便逃也似的跑出采,我害怕聽到他們以后不準我讀書的聲音,我害怕也會和那些失學的伙伴—樣,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面。
在沒有讀書之前,我一天到晚都是緊緊張張的,像一根繃緊的弦。我只有到了山坡上看那遙遠的世界時,內心的那種高度的緊張才會有所緩解。一旦朝家里走去,那種緊張又會莫名其妙地出現。
幸虧我父母從來沒有說過以后不叫我讀書,那種緊張感才慢慢消失。
我五歲時,小弟又出世了,一聲聲尖銳的啼哭,又讓我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鄉里又派人來抬東西,他們兇狠狠的,居然連我家的一頭肥豬也抬走了。父親站在門邊,并不生氣,也不去阻止,沒有像別人一樣與他們發生沖突,他茫然地看著進進出出搬東西的人,喃喃地說,搬吧搬吧,我有三個崽了,我還害怕什么呢?父親的口氣中流露出許多驕傲,好像家里是個取之不盡品種豐富的倉庫。
我已經快到讀書的年紀了,可我知道希望已經徹底地完了,我渴望的學習生涯尚未到來就已經破滅了。我很可能成為可憐的文盲,一輩子跟在牛屁股后面憂郁地走著,把漫長的一生走完。那天坐在村子前面的水溝邊上,我痛苦地哭了。我沒有絲毫又做了哥哥的高興和激動,我同樣也沒有好好地看一眼小弟。我知道那幾丘田那幾塊土那幾只雞鴨那一頭豬,是供不起我以后讀書的。我們還要吃,還要穿。更何況,父母都是老實農民,他們除了生崽厲害之外,除了向田土家禽索要一點可憐的收獲之外,再無其他的謀生手段了。
那天,我坐到天黑也沒回家,淚水不斷地流下來,噗噗地掉到近乎干枯的水溝里。我痛苦不堪,將那只小紙書包撕毀了。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不停地戳著,將我的心臟戳了個稀巴爛。
不過,我還是比較幸運,后來父母到底咬緊牙關讓我讀書了。對此,我很感激他們。我想,以后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地報答他們。我每天走在彎彎曲曲的通往學校的山路上,早已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做一只從窮山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數年之后,撲打著驕傲的翅膀,飛到遙遠的城市里去。那些失學的伙伴,背著竹籃拿著鐮刀跟在牛屁股后面,用羨慕的目光看著我時,我心里便有了無比的驕傲和自豪,故意歡快地跳躍著,將書包高高地揚起來。
父母沒有讓我中途失學。每天清早,父親準時地叫我起床。他伸出一只大手輕輕地在我屁股上拍幾下,說,大牛,該起來了。他還鼓勵我,大牛,你只管發狠讀書,家里的事情不要你管。我每次聽罷,鼻子一酸,淚水頓時浸滿了眼睛,我恨不得跪下來,給我父親重重地磕幾個響頭。
看來,父母早已商量好了,繼續送我讀書。他們不但讓我讀,后來還陸續地送我的兩個弟弟讀。于是,家里驟然緊張起來,父母便拼命做事,恨不得將性命丟到田土里,讓田土生長出茂盛的莊稼。他們天蒙蒙亮便走向田土,一直忙到星光閃爍了才回家。他們的背影酷像兩座沉重的大山,天天出沒在田野里,背上則馱著無形的三棵大樹。
我每天帶著二牛和三牛,在那條通向學校的山路上來去,我們一邊走,一邊說呀笑呀唱呀,當看到太陽底下被汗水浸透了的父母,我們便懂事地閉上了嘴巴,讓金色的陽光靜靜地照耀著我們沉默的小臉。然后,我們像山雀一樣飛速地沖向田野,爭先恐后地幫著父母。
我們兄弟非常齊心,除了發狠讀書,還盡量地幫著父母,除草、施肥、捉蟲、澆水、挖土、扯豬草、喂豬、洗菜、煮飯、洗碗筷……只要我們力所能及的,絲毫也不含糊。我們有時還為搶著做事大聲地爭吵,面紅耳赤。這時,總是由父母出面調解,他們像公正的裁判,給我們均勻地分配勞動。
我們家里一年四季充滿了濃重的汗水氣味,因為沒有一個閑人。陽光射進屋里,汗水的氣味勤口濃烈,跟著陽光在空中一起舞蹈。山風厲厲地吹進來,妄圖吹走那些汗氣,可怎么也吹不走,那些汗水的氣味,浸透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
每天吃過晚飯,父親就說,你們做作業吧。我們兄弟便擠在飯桌上,借著昏黃的油燈,刷刷做作業。我們做得飛快,卻又認真,我們不愿意浪費燈油,我們兄弟心照不宣。母親這時總要過來摸摸我們的頭,以表露對我們的憐愛,然后她坐在灶屋里,嘭嘭嘭切豬草的聲音,像夜空中發出來的美妙的音樂一樣伴隨著我們。
3
一家三人讀書,對于我這個家庭來說,沉重的負擔可想而知。弟弟們那時還不會察言觀色,只有我,才能夠從父母臉上看出他們內心的緊張和憂郁。村里人曾經對我父親冷嘲熱諷:慶功啊,人不能太霸蠻了,能送一個崽讀書就不容易了,你又沒有開銀行嘞。父親知道別人是想看他的笑話,便很低調地說,送幾年算幾年吧。其實,父親心里并不低調,他是個很倔的人,我姓張的就是要送三個崽讀書,個個都讀上大學,到時候你們就來看熱鬧吧。
我們兄弟連書包也舍不得買,是母親用零零碎碎的破布拼湊起來的,因此,我們的書包紅紅白白,花花綠綠。以我現在的眼光看,很有現代派的感覺。但那種書包極不牢實,有時走著走著,嘩啦一聲,書本便全部掉落在地。我們兄弟每天跑那么遠的山路,一律打赤腳,舍不得穿鞋,尖銳的石頭也罷,鋼針般的荊棘也罷,我們的腳板根本不害怕它們,腳板上的繭早像鐵板樣厚實了。我們之所以要節省每一個銅板,都是為了學費。
我記得二牛和三牛曾經天真地問我,哥哥,以后我們讀了大學,還要打赤腳嗎?
我說,你們說蠢話哎,哪有打著赤腳上課的大學生?
三牛說,那我要穿膠鞋。
二牛的口氣更大,說,我不穿膠鞋,我要穿雪亮的皮鞋。說罷,二牛像真的穿上了雪亮的皮鞋,挺著胸脯,甩開雙手,雄赳赳地走起來,嘴里發出咔咔咔的響聲。
我們從來不讓母親給我們做新衣服,所以,我們的衣服補丁疊著補丁。哪怕是過年了,小孩子都盼望穿新衣,可我們從來不向父母提出這個苛刻而奢侈的要求。
我們全家就是這樣一分一厘地節省著,以便交學費時不至于太為難。可是,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我全家人欲哭無淚。
我家辛辛苦苦養了一頭大白豬,竟然被可惡的賊偷走了,連一點聲響也沒有。那頭白豬已經兩百多斤了,準備喂到過年就把它殺掉,然后給我們做學費。如果不是為了交學費,我們兄弟一致主張不殺它的,它實在太可愛了,只要我們站到豬欄前,它就吭哧吭哧地走過來,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我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白白。我們一喊白白,它就用尖尖的嘴巴拱著豬欄門,迫不及待地要出來,然后,它像個胖胖的紳士,一擺一擺地跟在我們后面。
白白的丟失,無疑是我家發生的特大的事情。還是二牛發現的。二牛清早起來解手,突然發現白白不見了,便驚天動地地慘叫。全家人趕緊爬起來,呆呆地站在空空蕩蕩的豬欄前,像蠢了一般。母親身子一軟,跌坐在地,嗚嗚嗚地哭泣著,哭聲像是刀子割出來的,一綹一綹地沖向蛋青色的天空。
父親氣憤地罵著偷豬賊,說,這個挨刀殺的。他重重一拳打在豬欄門上,震得豬欄上灰塵飄落。父親說,還不趕緊去尋找?于是,我帶著二牛三牛一路,父親一路,分頭尋找。
我們兄弟像發瘋了,碰到人就問,看見我家的白白了嗎?人家問,是男的還是女的?我們急切地解釋說,是頭白色的豬。人家恍然大悟,哦,是豬啊,沒見到。我們急匆匆地問過五個村子,他們的回答都令我們失望。后來,我們懷疑別人肯定將白白藏在了某個豬欄里,所以,也不管人家允不允許,便去那些豬欄里查看,希望能看到白白。
二牛和三牛含著淚水說,哥哥,我們一定要把白白找到。我嗯嗯地點頭,淚水也流了出來,其實,我心里早已絕望了。你想想,那個賊,他會愚蠢地把白白藏在豬欄里嗎?他肯定迫不及待地把白白抬走了,也許抬到了某個集鎮上,也許抬到了縣城里,然后以低廉的價格賣給了收購生豬的人,再然后,喀嚓一刀,鮮血一飆,開膛破肚……我不敢往下想了,也不敢將這些想法說給弟弟們聽,以免他們過于傷心。
天漸漸地黑了,山山嶺嶺模糊起來,零碎的炊煙無聲地飄蕩。我們還不甘心回家,好像那個偷豬賊一定在某個路口等著我們,束手無策地讓我們去抓,然后把白白還給我們。我們跋山涉水,串村走寨,累得精疲力竭,雙腳打顫,可是,沒有見到白白的影子。
我們一邊走一邊發瘋地喊,白白——白白——我們多么希望它像平時那樣,一聽到我們的喊聲,就吭哧吭哧地叫喚,然后,跟在我們后面像個紳士—樣地散步。可是,回答我們只是一片寂靜的暮色,幾綹無聲的炊煙,一陣刺骨的寒風。我們垂頭喪氣地往家里走,站在高坡上,拼著力氣齊聲大罵,偷豬賊啊,你絕子絕孫啊——
父親深夜才回來,他拖著疲憊的身子進屋時,我們兄弟和母親還沒有睡覺,傷心地守在油燈下,一直等著父親,希望他能夠找到白白。我們屏著心跳等待著父親能夠給我們帶來奇跡。可是,當我們看見父親沮喪地從黑暗中走進來時,知道希望徹底地破滅了,一家人便哇哇地抱頭痛哭起來。
4
白白被人偷走了,這無疑對我們的學費是個嚴峻的考驗。父親當機立斷,第二天去買了一頭架子豬,買豬崽已經來不及喂養了,需要一定時間,而架子豬已經有幾十斤了,只需用豬潲猛猛地一催,是很容易催壯的。豬就是我們積蓄學費的銀行。為了不讓豬再次被人偷走,父親采取了一個驚人的措施——守夜。這可不是一般的決定,山溝里的冬天實在太寒冷了,冷風吹得牙齒都是木木的,人哪里受得了啊?我們兄弟見父親太勞累了,提出輪流守夜。
父親一聽,發了脾氣,他說,你們只管讀書,夜由我來守。
二牛說,不如晚上把它趕到屋里來。
這個建議被父母否定了,父親說,那臭味太難聞了。母親也說,那不行。
從那天開始,父親夜里將破爛的竹靠椅放在豬欄前面,穿著厚厚的衣服,再蓋上被子,讓黑暗和寒風包圍著他。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度過那些i匕風呼嘯的夜晚的。第二天,父親眼睛總是紅紅的,像滴血,鼻涕則像河水一樣流下來。天氣很冷,北風嗚嗚地狂吹,父親再守下去,一定會凍病的。父親如果病了,這個家怎么得了?
有一天,我堅決要替父親守夜。我說,就讓我守一次吧,明天星期天哩。父親也許實在受不了了,沉默了一下,居然答應了我。
他說,你只守一個晚上。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竹椅上,寒風像千萬枝利箭刺來,深深地刺人我的皮肉,我的五臟六腑,在里面不斷殘酷地攪動。我冷得發抖。我多么想跑回屋里,鉆進溫暖的被子里。我體會到了父親是多么的苦啊。整個世界像個無底的黑洞,寒風不斷地掀動著屋子,發出劈里啪啦的響聲。我還聽見了豬呼呼的鼾聲,它睡得十分香甜。后來,我冷得實在受不了了,站起來不斷地跑步和跳躍。運動一陣之后,身上感到暖和了些,最終,我抵擋不住瞌睡的侵入,便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我病了,渾身像火一樣燙人。我們山溝溝里的人,小痛小病不會去醫院的,花不起那個錢,挺—挺就過去了。我當然也是這樣。可是,父親急得直搓雙手,似有無限后悔。母親不斷埋怨父親,她給我熬了一碗姜湯,叫我喝下去。我勸父母不必焦急,安慰說,我們山溝里的人命大。
從那之后,父親再不敢讓我守夜了。
我父母真是很要強,在我們兄弟讀書的問題上,幾乎沒有產生一絲矛盾,咬緊牙關送我們讀書。父親本來抽煙喝酒,后來干脆把煙酒也戒掉了,我知道他要下多大的決心。他嘴里閑著時,含著一根枯黃色草莖,那是他企圖用此良方來抵抗煙酒的誘惑。我們兄弟也很爭氣,成績是班上最好的。我們雖然很破爛,但是我們很牛皮。我開玩笑說,說不定幾年之后,就會從這窮山溝里飛出三只金鳳凰。二牛和三牛聽罷,便舒展雙手,像鳳凰展翅不停地扇動,在屋里起起伏伏快樂地飛翔。父母欣慰地笑起來,父親說,那我們就是三只金鳳凰的父母了。
我父母在村子里是有主見的人,眼光也比村里人高遠,盡管生活十分窘迫,但他們總是千方百計一次次把我們送上那條通往學校的山路。有一天,父親甚至還說出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他說,大牛二牛三牛,這條彎彎曲曲的山路,看起來并不起眼,但它一定會通向光明的大道。
我為父親能夠說出這樣的話感到驚喜。
我后來到縣城讀高中,每個星期才回家拿米拿菜。縣城離我家八十多里,其中要走六十里山路。可我一點也沒有感到苦累,只要有書讀,什么困難我也能夠克服。說來也許你們不相信,為了節省,我從來沒有吃過早餐,菜是辣椒蘿卜之類,所以,我額頭上總是冒著晶瑩的虛汗。
艱難的三年熬過去了,我終于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大學。那天,全家人捧著鮮紅的錄取通知書激動地哭了,淚水啪啪地掉落在錄取通知書上,母親趕緊拿過去,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通知書上的淚水,說,濕壞了,大牛還怎么報名?可她的眼淚又噗噗地掉在了上面。村里人興高采烈地奔走相告,村里至今只出了我一個大學生,可謂前無古人。縣報記者聞訊趕來采訪我,然后寫了一篇通訊,標題是《窮山溝里飛出了金鳳凰》,連省里的報紙也采用了。標題是俗了一點,但事實的確如此。
家里人又喜又愁,因為實在無力供我讀書了,高昂的學費嚇壞了他們。父親像祥林嫂一樣地計算著所有的費用,不斷地扳動著粗糙的手指頭,喃喃地說,學費4800塊,公寓費1000塊,每月生活費就算它300塊吧,除去寒暑假,一共8800塊,8800,8800,唉,數字倒是個好數字,可哪里有錢呢?父親嘴里狠狠地咬著枯草,像咬著一根鐵絲,一條條皺紋像海潮涌上他黑黝黝的臉。母親呢,則一聲不吭,激動的時刻早已過去了,現在面對的是高昂的學費,所以,她默默無言,在每間屋里的角角落落,以及屋前屋后仔細地尋來找去,好像祖上曾經藏著一罐子金銀財寶,而現在,該是它們重見天日發揮重要作用的時候了。
全家人一籌莫展。父母的嘆息聲,一聲聲從黑暗的夜色中傳到我耳中。我躺在床鋪上,心里有一種深深的擔憂,這書肯定讀不成了。
第二天,全家人仍然發呆,這時,我的兩個弟弟——十六歲的二牛和十四歲的三牛勇敢地站了出來,他們昨晚上也許背著我悄悄地商量好了——對父母說,他們決定不讀書了,他們去城里撿破爛支援哥哥,說什么也要讓哥哥讀完大學。
我一聽,緊緊地摟著二牛和三牛,哇哇地大哭。我說,二牛三牛啊,千萬不能這樣,你們也是很會讀書的啊……我泣不成聲。我真不想去讀書了,可是,考上這個大學又是多么的不易。
二牛三牛勸我不要哭了,三牛說,大哥,要像個男子漢,哭什么哭?可我怎么也止不住淚水。父母也默默地流淚,母親將衣袖都擦濕了。他們顯然為有這樣的崽感到欣慰,父親說,這才像是兄弟啊。看來,他已經同意了二牛三牛的意見。父親這時又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這錢與其像撒辣椒粉一樣撒在你們兄弟身上,還不如撒在大牛身上。
事情定下之后,父親便四處奔波,好話說盡,東借西湊,終于將我的學費湊齊了。母親擔心我會丟失錢,連夜在我的短褲上縫了個小口袋,釘上扣子。就這樣,在那個艷陽高照的秋天,在那個天高氣爽的九月,我終于背著行李,離開了這個叫桃樹的小山村,來到了省城讀書,隨同而來的還有我的兩個弟弟。他們各自提著一只裝化肥的袋子,里面放著他們的衣服。三牛舍不得那兩粒晶瑩透亮的小石頭,小石頭只有蠶豆般大,那是他在山上撿到的,便一直放在身上,閑著時,就拿出來拋著玩,像耍雜技的。二牛皺著眉頭說,三牛,你還帶著這東西做什么?城里什么玩的沒有啊?三牛不愿意丟掉,我說,他愿意帶上就帶上吧,反正又不礙事。
一路上,二牛三牛不時地摸摸我的褲襠,看那錢還在不。我說,你們不要摸了,讓人看見了,還以為你們耍流氓呢。二牛三牛便哧哧地笑起來。我家雖然很窮困,但我還是有點底氣的,因為兩個弟弟是我堅強的后盾。但是,我卻沒有金鳳凰飛出了窮鄉僻壤的那種甜蜜的感覺了,兩個弟弟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他們從此與學校告別了,他們從此也不會走在那條通向學校的山路上了,他們從此將要在陌生的城市里出沒在撿破爛的隊伍之中了,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拖著疲憊的雙腿,呼吸著那令人作嘔的氣味,承受著城里人歧視的目光。
那天,二牛三牛汗水淋淋地把我送到學校門口,便不愿意進去了。他們說,哥哥,我們知道學校就行了。然后,又看看我鼓鼓囊囊的褲襠,說,哥哥,你趕快把錢交了。我問他們睡哪里,二牛蠻有把握地說,這個嘛你就不要操心了,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會有辦法的,這樣吧,我們明天下午三點鐘再在這里見面,告訴你我們的住處。
說罷,他們好像生怕別人知道我們是兄弟,丟了我的面子,便各自背著化肥袋子走了,那瘦小的身子立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那一刻,我居然產生了一種再也見不到他們的感覺。
5
我從來沒有對同學們說起過我的兩個弟弟,更沒有說起他們為了我讀書在默默無聞地出力。這是我心中最大的秘密,哪怕跟我玩得最好的同學,我也從來不提起。這也許是出于自尊心吧,也許是出于無可言說的自卑。所以,我很少與同學們去街上閑逛,我害怕突然碰到我那渾身邋遢不堪的二牛和三牛,我害怕同學們投來那異樣的目光。
我不愿意讓別人看不起我的弟弟們,他們是為了我才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撿破爛的,我不能忘記了他們。空閑時,我便趁著夜色,悄悄地去看他們。
他倆住在一棟高大的爛尾樓里,裸露的水泥梁和紅磚像個剝光了衣服的男人,呈現在街道邊上,黑洞洞的窗口像野獸的大嘴一般猙獰,與這個花花綠綠光怪陸離的城市太不和諧了。那里面還住了許多身份不明的人,沒有床鋪,甚至連席子也沒有,鋪的是臟兮兮的牛皮紙和硬紙殼。房間里亂七八糟的,臭氣熏天。墻角有磚頭壘起的灶,以及爛鍋子破碗,煙火把墻壁熏得漆黑。有人已經睡覺了,鼾聲不絕于耳。房間里沒有水,也沒有電燈,熱得像只火爐。一處兩處幽幽的燭光,像鬼火在閃爍,顯得更加陰森。有些人在打牌,吆喝喧天,吵鬧無比。
我好不容易摸索著走到樓上,二牛在看人家打牌,三牛則樂此不疲地拋著那兩粒小石頭。
他倆見我來了,非常驚訝,說,哥哥,你怎么來了?
其他人看我一眼,冷嘲熱諷地說,二牛三牛,你們還有一個很體面的哥哥啊。
我沒有理睬他們,把二牛三牛叫到一邊,拿出剛買來的兩個蘋果,二牛三牛拿起就吃。
我說,不洗洗?
他倆大大咧咧地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再說這里也沒有水。
我一聽,心里很難受。是我這個做哥哥的沒有能力,眼睜睜地看著弟弟們在這樣糟糕的環境中生活。當時我就有了一種預感,二牛三牛以后會學壞的,這里面什么樣的人沒有啊。
我臨走時,叮囑二牛和三牛,你們千萬不要學著抽煙喝酒啊。我還有句話沒說出來,你們千萬不要吸毒呀。
二牛三牛說,哥哥,你放心讀書好了,我們不會抽煙喝酒,爸爸為了我們,不是連煙酒都戒了嗎?放心吧哥哥,我們是你堅強的后盾。我含著淚悄悄地離開了。
我從來不敢亂花一分錢,曾經有段時間,我的心思根本沒放在書本上,而是絞盡腦汁,異想天開,想發明一種能夠把錢分割開來的機器,也就是說,把一分錢能夠分成兩分錢,十塊錢能夠分成二十塊錢,一百塊錢能夠分成兩百塊錢。我甚至后悔沒去讀機械制造專業。同學們下館子,我不敢去,如果有人叫我,我便找借口推脫。為了省錢,我一日三餐吃的是饅頭和榨菜,我害怕同學們笑話,吃飯時我總是悄悄地躲到一邊,不讓別人看見。所以,我肚子里一點油水也沒有,空空蕩蕩的,頭腦也昏昏沉沉,整天也打不起精神。可是,我再怎么沒有油水,也比我的兩個弟弟好呀。
現在,我必須要說起一個人。
班上有個叫吳愛愛的女同學,家里很富裕,這從她的穿著上就可以看出來。她一天至少要換兩身高級衣服,搞得像個女明星,走到哪里,都讓人眼睛刷地一亮,何況她長得那么漂亮。對于這個,我還是敢看她的,美嘛,欣賞欣賞無妨。她除了上課之外,嘴里一天到晚都嚼著東西,這就搞得我不敢看她了。一看到她嘴巴在不斷快樂地動呀嚼的,我那不爭氣的口水就會情不自禁地流出來。
有一件事情,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像吳愛愛這樣的人,不知怎么會把目光悄悄地關注到我身上。因為只有吳愛愛發現我總是吃饅頭,有一次便問我,張大牛,你怎么老是吃饅頭呀?我說我喜歡吃呀。她眼神便遲疑地看我,說,難道饅頭這么好吃呀?然后,不聲不響地塞給我一疊飯菜票就走了。頓時,我覺得她比歷史上那位愚蠢的皇帝進步多了,那位皇帝對遍地的饑民百思不解,居然還愚蠢地說,那他們為什么不吃肉呀?不過,我把吳愛愛塞給我的那些飯菜票視為是我借她的,我不能夠白白地要人家的錢,所以,我都—筆一筆地在本子上記下來。
自從吳愛愛和我說了話之后,我們的關系便變得特殊起來。你們千萬不要誤會,我說的不是那種戀愛關系,我們肯定不會有那種男女之事的,追求她的男同學簡直比地上的螞蟻還要多,像我這樣連飯菜也不夠吃的人,哪里還有那種奢望呢?我是說,我們處在一種比較理解的朋友關系上。
有一回,她順手遞給我一包開心果,說是正宗的美國貨。我從來沒有吃過開心果,以前甚至連聽也沒聽說過,更不要說正宗的美國貨了。我一粒也舍不得吃,把它藏在箱子里。我想,我要給兩個弟弟嘗嘗。
過了三天,我帶著這包沒有開封的開心果來到弟弟們那里,悄悄地把他們叫出來,三兄弟便坐在大街上花圃的水泥圍子上,開心地吃起來。我只嘗了一粒,味道的確不錯,又香又脆。那已是深秋了,天氣涼爽起來,我隱約聞到了樹葉開始腐爛的氣息。在街燈的照射下,我靜靜地看著弟弟們,他們更加消瘦了,二牛的個子比我矮不了多少,但他像長長瘦瘦的絲瓜,他的眼睛很亮,好像時時在盯著某個隱藏的獵物。三牛呢,長著個大腦殼,脖子卻長得出奇,似乎一把就能夠緊緊地掐住。但讓我放心的是,他們還比較樂觀。
二牛和三牛迅速地剝著殼子,清脆的剝殼聲,在城市的夜晚歡快地響著。他們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把我忘記了。吃了一陣,他們才突然想起什么,每人將一粒開心果塞進我嘴里,說,哥哥,你吃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
這時,二牛狐疑地問我,哥哥,是你買的嗎?
我如實地說,是一個女同學給的。
三牛哈哈哈地笑起來,說,是不是給我們找了嫂嫂?
我苦笑一聲,說,我哪里還敢找女朋友啊?
二牛深思熟慮地說,哥哥,如果她家里很有錢,就找她,成不成也沒關系。我們樓里的一個男人,現在當然是個窮光蛋了,但他說曾經跟一個富婆相好過,花天酒地了好一陣子,不過,后來那個富婆一腳把他踢了。不過,這也沒關系呀,他畢竟花天酒地過呀。
我驚訝地看著二牛,說,二牛你怎么能這樣想呢?人還是要有點志氣。
二牛淡淡地說,我也是隨便說說嘛。
我問他們每天吃什么,二牛開始不想說,我一再逼問,二牛才說,哥哥,我和三牛是不準備吃飯的,想把省下的錢全部給你,可這不爭氣的肚子餓得呱胍叫,所以,我和三牛只好吃饅頭,饅頭不需要菜呀,是不是哥哥?不過……有時候,我和三牛去吃那些不用花錢的……哥哥,你千萬可不要老是吃饅頭呀,你要動腦筋,不像我們。
我沒有說我每天也吃饅頭,一股暖流流遍了我全身,我真不知道說些什么才足以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可愛可親的弟弟呀,他們竟然跟我想到一塊去了,吃的也是饅頭,有時竟然去那些小飯店吃人家剩下的飯菜。淚水悄悄地濕潤了我的眼睛。
我將那包開心果從二牛手里拿過來,將它們通通地倒在懷里,然后,像發瘋一樣,迅速地一粒一粒剝開給他們吃,眼淚卻像珠子一樣刷刷地掉下來。
二牛三牛驚訝地說,哥哥你這是怎么啦?
為了減輕弟弟們的負擔,我好不容易爭取到了一個勤工儉學的名額,我每天要打掃校舍的走廊,這樣每月可以拿到兩百塊錢。說起來,也不怕你們笑話,我有時打掃衛生時,眼睛便死死地盯著地上的垃圾,希望有個奇跡出現。哪怕塑料袋里殘存著的幾粒花生,幾片豆腐干,我也要將它們悄悄地放進口袋里,趁無人時偷偷地吃掉。
有一次,班上的一個同學病了,我們去醫院看他,醫院在城市的郊區,我們看罷同學回來,公共汽車突然熄火了。這時,坐在我身邊的吳愛愛突然尖叫起來,指著窗外說,你們看,有人打架。我扭過臉朝窗外一看,遠遠的,只見堆著許多廢品,瓶子和廢紙碼得高高的,像一座座小山,肯定是收購廢品的地方。有一伙人正在拳打腳踢,欺侮兩個人,那兩個人發出哇哇痛苦的叫喊聲。我本來沒在意,仔細一看,那挨打的兩個人不正是我的弟弟們嗎?他們像兩只可憐的動物,用雙手死死地抱著腦袋,非常被動地挨著別人的暴打。頓時,我心中的怒火熊熊地燃燒起來,恨不得沖下車,去幫我的弟弟們一把。可是,我卻沒有動,我不能夠去幫我的弟弟們,如果我去幫他們,這個秘密便會讓同學們知道了。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盈滿了眼眶,可我不敢讓淚水流出來。我沒有去看發生在車外的那一幕讓我撕肝裂肺的場面,我心里在默默地流血。我恨自己無能,讓弟弟們在這個城市里受苦,甚至挨打。我也恨自己虛偽,看見弟弟們挨打卻不敢去解救他們。一直到汽車開動了,我也沒有將潮濕的眼睛睜開。
我學的是中文專業,我可能是這所大學里最不安心的人了,無論是上課,還是在圖書館,那些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那些托爾斯泰巴爾扎克,許許多多的名人以及他們的作品總是無法走進我的腦海,我兩個弟弟的影子,卻不斷地在眼前晃來晃去,像演皮影戲。他們痛苦的尖叫聲,在我耳邊一陣陣響起。弟弟們好像總是能夠戰勝那些著名的作家和詩人,并且極其頑固地聳立在我眼前。我有時禁不住用手將弟弟們的影子輕輕地拂開,可是一陣子,他們又固執地出現在我眼前。
我知道,我再這樣下去肯定會影響學習,我不能夠這樣心不在焉虛度光陰啊,這樣下去甚至畢不了業。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讀,我讀書的錢都是我的兩個弟弟撿破爛撿來的啊。這個想法令我暗暗驚訝,那就是說,我這只金鳳凰很可能就會不是金鳳凰了。我曾經也想過向吳愛愛借一筆大錢,以后再還。但是,我借她的那些小錢還沒有償還,哪里好意思開口問她借大錢呢?再說,父親借的錢也還沒有還清哩。于是我死了這條心。不過,你們也替我想想吧,世界上哪里有這個道理呢?哥哥在舒舒服服地上大學,他的兩個弟弟卻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一分一厘地尋找著供他讀書的錢。
我越想越難受,幾乎夜不能寐。這件事情殘酷地折磨著我,像辣椒粉不斷地揉搓著我的五臟六腑。我沒有跟父母商量,有一天便去見二牛三牛,他們剛剛回來,臉上涂滿了汗水和灰塵。他們正在看兩個兇狠的男人在地上滾來滾去地打架,屋里充滿了嗆人的灰塵。當場有那么多人,卻沒有人拉架,居然還幸災樂禍地叫喊著,頓著腳狂笑,打呀打呀。我想上前去扯開他們,二牛趕緊拉住我,老練地說,你別去。
我們走出樓房,樓房的周圍長著深深的雜草,顯得凄涼而荒蕪。這時,二牛從口袋里拿出錢遞給我,說,哥哥,給你。
我這回卻沒有伸手接錢,緊緊地摟抱著弟弟們,淚珠像雨水一樣流下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喜歡流淚,像個女人。
昏暗的路燈微弱地照著我們,使我們的模樣看起來非常古怪而可怕。
二牛驚訝地說,哥哥,你哭什么?是不是手頭很緊?我們不是給你錢了嗎?
我深深地嘆了一聲,搖搖頭,猶豫許久,終于說,二牛三牛,我決定不讀了。
二牛三牛非常震驚,側過臉問,為什么?
我說,不為什么,我不能夠看著你們這樣受苦。我沒有勇氣說那天他們挨打時我就坐在車上,我害怕他們責怪我袖手旁觀。
二牛三牛氣憤起來,狠狠地掀開我的手,二牛激動地說,哥哥,你真是太不爭氣了,我們家就盼著你有出息,你不能夠違背全家人的一片苦心。
三牛也說,大哥,你不能不讀啊。
我說,我實在讀不下去了。
二牛三牛沉默了許久,突然跪下來,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仰著頭,苦苦地求我,哥哥,你一定要安心讀書啊,我們家就看你了,我們苦一點又算什么呢?我們就是再苦再累,也要讓你讀出來。
我也咚地跪下來。
在這個秋天的晚上,我們三兄弟抱頭痛哭。
6
深秋過了,天氣漸漸地冷起來了,二牛三牛還沒有被子。那棟爛尾樓沒有窗戶,涼風可以毫無阻礙地呼呼吹進來,弟弟們怎么受得了?我咬著牙,毫不猶豫給他們買了一床被子送去。二牛三牛見我拿來了嶄新的被子,高興起來,悄悄地問我是不是那個女同學送的,我說,不是,是我剛買的。
二牛三牛生氣了,說,哥哥,你也太大方了,你怎么舍得買呢?我們的錢來得可不容易。
我說,你們這里太冷了,凍病了怎么辦?
二牛指著骯臟的屋子,說,你看看,這里值得蓋這么新的被子嗎?你拿回去,我們自己會想辦法。
我知道他們撿破爛可以撿到半新不舊的被子衣服和鞋子之類,但他們為了多賣錢,連這些撿來的破爛東西都舍不得留著自己用。所以,我固執地說,那不行。
我和弟弟們推來推去,后來雙方相互妥協,我蓋這床嶄新的被子,我宿舍里的那床被子給他們。地上則鋪著撿來的破爛的毯子。
第一個假期過去了,二牛三牛高高興興地跟著我回家,我們還掉了一些欠款。父親數著錢,高興地說,二牛三牛不錯啊,好崽。我們給父母買了禮物,說出來你們也許會笑話的,但是,作為我們來說,也只能如此了——給父親買了一件深色襯衣,十塊錢;給母親買了一條棕色圍巾,十五塊錢。當我們高高興興地拿出這些禮物時,父親則勃然大怒,全然不顧這是過年了,剛才的高興煙消云散。
他雙目怒睜,指著擺在桌子上的襯衣,說,誰叫你們買的?這樣貴,你們也下得了手?
母親沒有生氣,把那條圍巾翻來覆去地看,不斷地埋怨道,不要買哩,錢是省一個多一個啊。
父親甚至霸蠻地說,能不能夠退掉?
一個學期不見,父母越發蒼老了,頭發像霜打的,臉上的皺紋不忍目睹,像冬季滄桑的田野。但是,一家人畢竟很高興,圍著灶火,二牛和三牛沒有說他們的辛苦和艱難,滔滔不絕地說著城里的新鮮事,逗得父母咯咯地笑,說,你看二牛三牛,去了省城,說起話來都有滋有味的。
只有我的心情越發憂郁了,雖然我臉上笑容一片。我沒有對父母說我準備退學,我害怕他們大發雷霆。父母分別摟著弟弟們,告誡他們要發狠,說我們村子就只有你們哥哥讀了大學,我們就是勒緊褲帶,也要讓你們哥哥把大學讀完。
二牛三牛異口同聲地說,沒問題嘞。
手足之情,真是一言難以道盡。天底下,哪里還能夠找到這樣懂事的弟弟們?
父親嘆息著說,二牛三牛啊,大人對你們不起,沒有把你們送出來。說罷,臉上涌出許多的愧疚。母親也深深地嘆氣。
二牛卻說,爸爸,過去了的事情就不必說了,我們家這樣不是也蠻好嗎?你以前說過的那個撒辣椒粉的觀點是對的。
雖然我和弟弟們同在一個城市,父母還是不放心,每晚上,等到二牛三牛睡覺了,父母便悄悄地對我說,大牛啊,你要經常去看看二牛三牛,他們年紀還小,我們不放心啊。
母親還說,我夜里老是睡不好,就是牽掛二牛三牛。
我安慰說,娘,這我知道,你也不必太操心。
我現在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弄清楚,吳愛愛怎么知道我有兩個弟弟在這個城市撿垃圾?也許是那天她坐在我身邊看車外有人打架,發現了我的情緒跟別人截然不同,進而猜測到了我的秘密?
到學校不久,有一天,吳愛愛突然對我說,張大牛,今天我請客,叫你的兩個弟弟一起去。
我一聽,愕然失色,居然沒有作任何解釋,她尖銳的目光,好像早巳把我的秘密識破了,我說,算了吧,何況借了你那么多的錢了。
吳愛愛非常干脆,你不要噦嗦了,去。
說罷,不由分說地將我叫到校園大門,手一招,的士過來了。我此時沒有任何拒絕的能力和理由了,讓的士開到那棟爛尾樓下。吳愛愛說,趕陜叫他們下來。
弟弟們碰巧都在,我便說,有個女同學請我們吃飯,就在樓下等著。
二牛三牛一聽,興高采烈地說,那好哇。馬上跟著我下來。到了車上,我介紹說,這是我的同學吳愛愛。
二牛三牛的嘴巴很甜,叫了聲吳姐。三牛討好地說,上次你送的開心果好吃死了。吳愛愛笑著說,是嗎?
吳愛愛叫的士開到一家高檔飯店,要了個包廂,笑容可掬地把菜單拿來,對二牛三牛說,你們喜歡吃什么就點什么。吳愛愛這時拿出摩爾煙,問我抽不抽,我搖搖頭,二牛三牛驚訝地看她一眼,他們沒想到她也抽煙,而且抽那么高級的外國煙。
二牛三牛肯定餓慌了,一口氣點了許多菜,有基圍蝦、螃蟹、口味蛇、青口……都是點那些價錢最貴的。
我一看,很不高興,說,點這么貴的菜做什么?你以為不要錢呀?
吳愛愛不滿地看我一眼,大方地說,讓他們點吧。吳愛愛穿得很艷麗,頭發是重新做了的,像團黑云在飄蕩,一身綠色的長裙,臉上的妝也是細心化過的,像個貴婦人。點了菜之后,二牛三牛便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她吞云吐霧。
萊上來了,二牛三牛便不講什么客氣了,放肆吃,像土匪,根本顧不得說話了。他們的菜碟一陣子就堆滿了蝦殼蟹殼和蛇刺,服務小姐不時地給他們換碟子。當時,我心情復雜極了,不怎么動筷子,吳愛愛不斷地催促我,吃呀,不吃掉怎么辦?
那頓飯吃了八百多塊。吳愛愛連眼睛也沒眨,當她抽出一沓厚厚的錢買單時,二牛三牛的眼睛又一次瞪得圓圓的,那眼神很復雜,有羨慕,有驚訝,也有沉思。服務小姐找零錢給她,吳愛愛連看也沒看,就塞進了挎包。
也許吳愛愛不請二牛三牛吃飯,就沒有后來的事‘隋了。反正我也說不清楚。那天晚上,吳愛愛請罷客,走出酒店,又給我的弟弟們買了十包開心果,然后說要回家一趟,于是就先走了。
我們兄弟在街上慢慢地走著,二牛三牛高興極了,異口同聲地夸吳愛愛這人好,然后要分一包開心果給我,我堅決不要,說,你們留著吃吧。
我們快分手時,二牛突然拉住我說,哥哥,你一定要跟吳愛愛談戀愛,你照我說的去做,絕對不會錯。
三牛也說,大哥,她有好多的錢嘞。
我生氣了,怎么可能呢?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二牛堅決地說,怎么沒有可能?世界上的事情都有可能的,我以前說過的那個男人,不是也跟富婆好過一段嗎?你也不想想,如果跟她談了朋友,她就可以支援你讀書,我們也用不著撿垃圾了,那該多好啊。哥哥,我看得出來,她對你很好。
三牛附和地說,肯定對你好嘛,不然,她花這么多的錢請客做什么?她不是發癲了吧?
我哭笑不得,解釋說,她就是這么個人,家里有錢嘛,加上人又大方,花點錢不在乎,就是這樣。我不想再與他們在這個可笑的問題上繼續糾纏了,準備馬上回學校。
可是,二牛三牛堅決不準我走,他們擋住我,非要我答應這件事情不可。二牛非常嚴肅,仍然滔滔不絕,哥哥,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你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但你怎么不去試一試呢?你就是看在可憐的父母和弟弟們的面子上,也要去試一試。
三牛也可憐巴巴地求我,大哥,這是好機會啊。
我沒有說話,悶悶不樂地離開他們,二牛三牛站在原地不動,突然,我聽到了他們聲嘶力竭地叫喊:哥哥——
聲音在黑暗的天空中飄蕩,充滿了乞求,也充滿了希望,卻像一把刀子深深地戳進了我的心臟。
從那以后,我們兄弟一見面,弟弟們就要問我跟吳愛愛怎么樣了,他們多么希望聽到我肯定的回答啊,當我搖晃著頭否定時,希望之光頓時從他們眼睛里消失了,弟弟們竟然咬牙切齒,恨恨盯著我,像我是他們的仇人。
到了下一個假期,我叫二牛三牛回家,二牛三牛卻不愿意跟我回去,我問為什么,他們說村子里不好玩,再說也耽誤撿破爛,太不劃算了。他們叫我放心回家,問爸媽好。我叮囑他們一定不要學壞了,我的確非常擔心。
平時,我一旦有時間,就去看看二牛三牛。在一般情況下,我們約定每個星期天的晚上到大橋上見面,我在橋之西,他們在橋之東。見面之后,他們便將幾天的收獲如數拿給我。每到那一刻,我接過弟弟們的血汗錢時,羞愧至極,無地自容,恨不得跳到河里去,以洗盡我心中無限的愧疚。
我時時覺得那些錢在口袋里發牢騷,它們說,這是你弟弟們的汗水嘞,這是你弟弟們的辛苦嘞,你在享受著他們的汗水和辛苦,千萬不要亂花呀。所以,每當我必定要花錢了,將它們從口袋里摸出來時,我仿佛看到了二牛三牛的眼睛,好像在監督我是否亂花了錢。當我把那些錢交出去時,似乎是將兩個弟弟的一條腿或是一只手交出去了,心里有一種鉆心的痛。
在許多星期天的晚上,我們兄弟站在燈光暗淡的大橋上,望著遠處燈火燦爛的城市,看著腳下那條黑暗的無聲流淌的河水,再看看那遠處黑黢黢的山脈,各自說些有趣的事情。河風涼爽地吹來,像一面巨大的綢緞撫摸著我們的身體。三牛靠在欄桿上,一邊說話,一邊非常嫻熟地拋著兩粒小石頭,石頭發出輕微而清脆的碰撞聲,像掛鐘的聲音,輕輕地敲擊著這座夜色中的城市。
三牛有一次拋小石頭,竟然連續不斷地拋了二十多分鐘,令我和二牛眼花繚亂。小石頭像兩個調皮的小精靈,在夜空中不斷地上下晃動。我們連連驚嘆,擊掌,喝彩。三牛更來勁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沉著地接拋小石頭,連過路的行人也情不自禁地大聲叫好。
在那些晚上,我們說說話,或是看三牛拋拋小石頭,那就是我們兄弟唯一的精神聚餐,然后便依依不舍地分手。
后來,事情卻悄悄地發生了一些變化。有個星期天晚上,我像往常來到大橋上等他們,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們來。以往,我們都比較準時的,前后也差不了十來分鐘,可那晚上,我等了四十分鐘,居然還不見他們來。
他們是否生病了?是否發生了其他事情?我的心怦的一下子懸起來。在這座城市,每天總要發生幾起殺人案件和交通事故,人心惶惶的。于是,我急忙順著他們來的方向,一邊匆匆地走著,一邊左顧右盼,仍然沒有見到他們的身影。一身汗水的我來到了弟弟們棲住的爛尾樓,里面依舊一片喧嘩之聲,打牌的,喝酒的,烏煙瘴氣。我慌亂地在黑幢幢的人群中尋找,可是,沒有見到二牛三牛。
我問二牛三牛哪里去了,有人冷冷地說,搶銀行去了。我知道他們是說笑話,其實,他們也不知道二牛三牛究竟去了哪里。
我走出樓房,急匆匆地在大街上尋找。哪里有他們的影子呢?我急得不斷地大喊,二牛——三牛——回答我的只有燈紅酒綠,只是伴侶們款款而行的身姿,只是偶爾朝我投來驚訝的目光。
我急得眼淚也掉下來了,汗水將我的衣褲濕透。那是個炎熱的晚上。如果二牛三牛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怎么向父母交代?我怎么去見我那可憐的父母啊?我像發瘋一樣地尋找著,雙腿也走不動了,漸漸地,我冷靜了。我知道,這樣尋找無異于大海撈針,我便坐在那棟爛尾樓下靜靜地守候。的士像幽靈在我眼前無聲地滑過,暗紅色的尾燈眨著詭秘的眼睛,似乎嘲笑我的無能。火車站那巨大的圓鐘傳來沉悶的整點報時的音樂聲。
一直等到深夜兩點,兩個瘦小的身影才漸漸出現在我眼前,我喊了一聲二牛三牛。兩個影子似乎很驚訝地晃動了一下,然后迅速朝我跑過來,大聲喊道,哥哥。
我緊繃繃的神經一下子松懈了,又責怪又憐愛地將二牛三牛摟在懷里,迫不及待地問他們怎么沒來大橋,問他們究竟到哪里去了,弄得我一晚上擔驚受怕。
二牛三牛低下頭,不回答我,眼里發出怯怯的目光。我想,他們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便追問說,有什么事情要給我說呀。
三牛看了二牛一眼,意思是叫二牛說。二牛小聲地說,哥哥,對不起,那些錢我們都在網吧里玩掉了。
我一聽,腦袋嗡嗡地響起來,我想大發脾氣,可冷靜—想,你發什么牛脾氣呢?錢是他們掙來的,你當哥哥的居然還要花弟弟們的錢,真是太可恥了。
二牛三牛見我不吱聲,愧疚地說,哥哥,我們下次再也不去了。
我沒有說他們,我有什么資格指責我可憐的弟弟們呢?我甚至連原諒他們的資格都沒有。他們去—次網吧又有什么過錯呢?城里的那些小孩沒日沒夜地玩,把大把的票子喂到了老板的肚子里,我的弟弟們去一次網吧又有什么呢?
作為哥哥,我根本無力管弟弟們的食宿,僅僅憑這點,我已經羞‘隗難當了。可是,他們除了自食其力外,還要供我的學費。
二牛三牛的行為沒有引起我的警惕,但我漸漸發現,二牛三牛后來盡管還是每個星期天來大橋上與我見面,但給我的錢卻沒有以前那樣多了。我沒有問,我只有愧疚的份兒,我想,也許每個星期的收獲并不是一樣的。二牛三牛也沒有解釋,但畢竟有了一絲躲躲閃閃,目光不像以前那樣坦然地與我對視了。而且一見面,將錢急急忙忙地給我之后,便匆匆地走了。二牛說,我們太累了,要去睡覺了,哥哥你也快點回去吧。
我們沒有像以往那樣各自說著一些有趣的事情了,沒有再默默無語地看那燈火燦爛的城市了,沒有望望那黑黢黢地山脈了,也沒有低頭俯視大橋下那條黑暗無聲的河流了,當然,也聽不到三牛手中的小石頭碰撞出的清脆的響聲了。
我呆呆地站在大橋上,望著二牛三牛模糊的背影,覺得那匆忙的背影里,有了幾分詭秘和狡黠,甚至還有了幾分陌生。
因為我有愧于二牛三牛,所以,我沒有問過他們,為什么錢比以往少了許多,是不是他們又拿到網吧里玩掉了?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我的弟弟們后來不再提供我的學費了。
7
我很想找二牛三牛好好談談,問問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我還是難以啟齒,我擔心他們會反駁我,他們憑什么要任勞任怨地供著我讀書呢?他們也正是讀書的年齡啊。我這顆非常脆弱的心,肯定承受不了弟弟們的詰問。
在我極其苦惱的時候,我接到了家里的電報,父親突然暴病而死。我看著電報,怎么也不敢相信,像被雷擊了一般,我哇哇地大哭起來。同學們勸我,又紛紛湊了點錢,于是我請了假,急忙去叫二牛三牛。可是,我跑到爛尾樓,二牛三牛卻不在。
我想,他們肯定撿破爛去了。
我急得直跺腳,問誰也不知道。我剛要離開,有個躺在地上的蓬頭垢面的老人,沙啞著嗓子說,你到對面那個網吧里找找吧,看在不在。
怎么?二牛三牛白天也待在網吧里?他們難道不撿破爛了嗎?我馬上沖進大樓對面那家叫快樂天地的網吧,果然看見二牛三牛正在人迷地玩著。
我不由分說,氣憤地將他們拖出來,悲傷地說,爸爸死了。
二牛三牛也呆住了,好像我在騙他們。灼人的陽光照著他們,使他們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們抬起頭來,疑惑地問我,真的嗎?真的嗎?
我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團怒火,掄起大手,重重地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巴掌,打得他們差點跌倒在地。
我傷心地說,跟我回家吧。
我們下了車之后,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此時,父親已經靜靜刪尚在了棺材里,他好像平靜得很,走得一點也不痛苦,好像多年來堆積的那些辛苦和勞累也不復存在。他已經徹底地放棄了那些用汗水浸泡過的田土,那些用雙手磨礪得放光發亮的農具。他知道他的三個崽已經回家了嗎?他知道二牛三牛悄悄地有了令人驚訝的變化了嗎?可憐的父親,你曾經對我說過,一定要抽空來學校看看我的,看看熱鬧的省城。你說,你這輩子還沒有去過縣城呢。
母親哭得天昏地暗,見我們回來了,哭聲中更有了一種尖銳的沙啞,像寒風在空中呼嘯。我們兄弟悲痛萬分地撲在棺材上,嗚嗚地大哭。可是,父親已經再也聽不到我們的哭泣聲了,他永遠安靜地睡去了,好像一絲牽掛也沒有了。嗩吶凄涼的吹奏聲,嗚哇嗚哇,一陣陣將悲傷和哀痛傳送得很遠很遠。
母親淚水漣漣地說,你們爸爸雖然很累,一直卻還是好好的,這些年來,也沒有說過哪里不舒服,那天晚上,他忽然說胸口有點悶,我說,那你吃完飯就睡吧,我去豬欄守夜。他答應了,他從來沒有叫我替他去守夜,可那晚上他沒有一點猶豫。天亮之后,你們爸爸應該早起來了,可他沒有起來,我想,他想多睡睡就讓他睡睡吧。誰知八九點鐘了,他還是沒有醒。我覺得奇怪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啊,他總是記著田土里的事情,一天也不歇氣的。我去喊他,喊了幾聲也沒有醒來。我伸手去推,突然發現不對頭,身上怎么冰涼冰涼了?再—看,他早已走了……
生命居然是如此之脆弱,我們的父親就在睡眠之中走完了他勞苦的一生。在父親的墳上,風猛烈地吹拂著,雜草悲傷地搖晃著,炸碎了的鞭炮,像彩色的雪花灑落在地。
那是一個凄涼的世界。
我跪著,含著淚水對父親說,爸爸,你放心走吧,我會把二牛三牛帶好的;我們一定會孝敬娘的。我似乎看見墳墓中的父親微微地點了點頭。從那一刻起,我儼然地感到了長子肩膀上的重擔。
父親去世了,家里空寂了許多,終日彌漫著濃濃的悲傷和憂郁。但我總是好像聽見父親躲在哪個黑暗的角落里喃喃地說話,似乎他在與我們捉迷藏,故意發出一點聲響,卻又不讓我們知道他到底躲藏在哪里。
我說,爸爸在說話哩。
二牛側耳一聽,說,我也聽到了。
三牛也說,我也聽到了。
我們不相信父親就這樣無聲無息走了,便在屋里尋找起來,門后面、灶屋里、床鋪下面、桌子下面,我們甚至連廁所和豬欄里也沒放過。豬欄里那只黑毛豬,也顯得十分痛苦,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額頭深深地皺起來,似乎知道每晚守著它的主人已經去世了。我們多么希望父親是在與我們開玩笑啊,故意讓我們尋找得焦頭爛額之時,他便樂呵呵地從某個秘密的地方走出來,用粗糙的大手逐個摸摸我們的頭。
我們在家里待了五天。母親那幾天像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披頭散發,衣冠不整,憔悴,呆癡,什么事情也不做,也不睡覺,眼淚像河水一樣,流也流不完。我們跟她說話,她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二牛三牛那幾天非常懂事,搶著做家務,也不讓我插手。我陪著母親,用極其蒼白的語言勸說著她。母親默默地抓緊我的手,似乎害怕我突然飛走了。母親這副樣子,叫我怎么也放心不下,我決定叫二牛三牛多待一段時間,陪陪母親,等到母親的情緒稍稍有所恢復了再走不遲。誰知二牛三牛堅決不答應。他們振振有詞地說,我們不去撿破爛,你的書怎么能夠讀完?
一直呆呆的母親一聽這話,突然清醒了,她也不同意,抬起頭來,抹著淚水對我說,大牛,就讓二牛三牛跟你走吧。
我緊緊地抓住母親骨瘦如柴的手,說,娘,你要好好保重啊。
母親嗯嗯地點點頭。
我問,娘,那頭豬以后誰來守夜?
母親說,我會有辦法的。
于是,我們含著淚水離開了那貧窮的家鄉,離開了我們的母親,離開了那靜靜地躺在墳墓里的父親。
8
我原想,父親去世之后,二牛三牛會更加懂事的,況且,以前他們就是那么懂事,知道為家里分擔憂愁。但是,我完全想錯了,他們后來不但不去撿破爛了,竟然還跑到學校來問我要錢。當二牛三牛第一次臟兮兮地出現在我宿舍時,同學們以為是從哪里闖進來的叫花子,大聲呵斥道,出去出去,難道你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當時,我躺在上鋪看書,伸出頭一看,天哪,原來是二牛三牛來了。我急忙對同學說,他們是我弟弟。
同學們驚訝地說,怎么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呀?
我沒有對同學們作過多的解釋,趕緊惱怒地把二牛三牛帶出宿舍,來到草坪里大樹下的石椅上坐著。我瞪著眼睛,問他們為什么跑到這里來了。三牛還是老習慣,不先開口,默默地看著二牛,意思叫二牛說話,自己便若無其事地拋起了小石頭。
二牛手一攤,說,我們沒錢了。
我腦子突然發蒙了,支援我的弟弟們現在竟然問我要錢了,可我哪里有錢呢?我掐著他們給我的那些血汗錢,已經緊張得緩不過氣來了,哪里還有錢給他們?我心情很復雜,一時也轉不過彎來,便說,到吃飯的時候了,先去吃了飯再說吧。
二牛卻不肯,說,飯我們就不吃了,你給點錢吧。
我問,你們不是撿破爛嗎?撿破爛的錢呢?
三牛收起了小石頭,不看我了,害怕似的把眼睛望著遠遠的操場那邊,操場上不時地傳來陣陣歡呼聲。
二牛一字一句地說,哥哥,告訴你吧,我們現在不撿破爛了。話說得非常堅決,居然沒有一點猶豫。
那你們……我聽罷,大驚失色,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的意思是,你們不再撿破爛了,是不是想回家了?可你們回了家,我這個書就讀不成了。
二牛坐在石椅子上,架著腿,一搖一搖,沒有說話,眼睛冷漠地看著我,好像在嘲笑我的智力太低,怎么就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迅速地冷靜下來,問,你們是不是想回家了?
二牛冷冰冰地說,我們不回家。
不回家?我摸不著頭腦了,疑惑地說,不回家,又不撿破爛,那怎么生活?
二牛站起來,漲紅臉,居高臨下地對我說,哥哥,我和三牛是為了你沒讀書的,是不是?
我說,是。
二牛激動地說,我們曾經起早貪黑撿破爛供你讀書,是不是?
我點點頭說,是。
二牛繼續說,我和三牛年紀這么小,什么苦頭都吃遍了,現在我告訴你,我和三牛不想再吃苦了,也不回家,但是,從現在起,你必須要養活我們。
我目瞪口呆。我簡直不相信,這是從我親愛的弟弟的嘴里說出來的,就在這個靜靜的夕陽斜照的校園里,在這一片綠草茵茵的草坪上。
二牛尖銳的目光盯著我,像是審視著我內心的虛弱和膽怯。但我還是想盡力挽回這個令人難堪的局面,便問三牛。
我說,三牛,你是不是跟二牛的想法一樣?
三牛轉過頭,用毫無商量的口氣說,一樣;
我真想發瘋了,我氣憤得想跳起來,可我底氣不足,我無法發泄,我無可奈何。我抬頭望著天空,明顯地感到了頭頂上的那一片藍天,已經被一只殘酷的巨手割成了可怕的兩半,我本來就茍延殘喘的大學生活,從現在起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一種濃濃的悲哀便涌了上來。不過,冷靜地想想,也是啊,弟弟們小小的年紀,他們憑什么退學?憑什么起早摸黑撿破爛來供我讀書呢?
看來已經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我給了他們一點錢,打發他們走了——他們并沒有感激的意思,他們一定在想,這些錢本來就是他們給我的——但我不知道,像這種狀況究竟要延續到什么時候?他們明天或者后天肯定還會來問我要錢的。我簡直不相信弟弟們是這樣的逼我,也許,他們只是一時的糊涂吧,不可能長期地這樣下去。他們是知道我的難處的,不然,還要他們失學來撿破爛做什么?
從那天起,我每晚都要去看看他們,我放心不下啊。但我每天這樣奔波,卻讓我疲憊不堪心力交瘁。從學校到那個爛尾樓足足有十里路,所以,我每天要走二十里。我舍不得搭公共汽車,一個來回兩塊錢的車票我不敢亂花。
我曾經想過,或許叫二牛三牛回家還好些,至少不會逼我要錢了,至少還有母親守著他們。至于我的學費,那就要另想辦法了。我想,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二牛三牛肯定會在這個城市里徹底變壞。
趁著星期天,我便逼著他們回家。二牛三牛開始不愿意,他們跟我爭吵,說憑什么叫他們回家?二牛說著說著,生氣地將一只破舊的鐵鍋一腳踢飛。他們似乎非常依戀這座亂七八糟的爛尾樓了,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了,他們已經舍不得離開這個城市了。
我不再跟他們說什么了,將他們的衣裳塞進化肥袋子里,逼他們走。二牛暗暗對三牛使了個眼色,懶洋洋地說,回家就回家吧。
我送他們到車站,給他們買好了車票,車票太貴了,一張三十塊。如果弟弟們不是這樣,我哪里舍得花這些錢呢?我將他們送到車上,叮囑他們回家要好好聽母親的話,多幫母親做點事情,為了不讓母親生氣,我叫他們說是因為在城里待不習慣才回家的,另外,叫母親不必擔心我,學費我自己會想辦法。那天,我一直等著車子開走了才回學校。
那天晚上,我一直想著二牛三牛,他們是否安全到家了?母親見了他們是否高興?我甚至夢見了他們,二牛三牛站在山坡上,高興地大聲說,我們到家了,哥哥你放心吧。
可是,第二天,他們又像幽靈一般出現在我眼前,厚著臉皮問我要錢。他們是在教室門口堵住我的。
我無話可說。
我呆呆地望著那兩雙曾經勤勞過的而現在卻好逸惡勞的手,復雜的心情無以復加。這都怪誰呢?如果追根究底,只怪我自己,我如果不讀大學,他們根本就不必退學,也不必在這個城市里的垃圾堆里風里來雨里去。我沒有將這些痛苦的事情告訴可憐的母親,我害怕她擔心,更何況父親的去世,已經讓她悲傷至極了,如果她知道了二牛三牛驚人的變化,她哪里還會安心呢?我也不敢送他們回家了,幾十塊錢的車票會讓我不堪重負,況且,二牛和三牛依然會毫不吝惜地把它們打了水漂。
有時候,我實在拿不出一分錢了,二牛三牛卻賴在宿舍里不走。不過,他們到底還是給了我一點面子,不說是來要錢的,但就是不離開。我擔心影響同學們,便忍氣吞聲地將他們拉出來,我走到哪里,他們便像影子似的跟到哪里,我走到河邊上,他們也跟到河邊。望著夕陽下那渾濁的河水,我默默無言,有時候,我沖動得真想撲通朝河里一跳。
二牛三牛跟我打持久戰,我不給錢,他們就不走。我無可奈何,叫他們在河邊耐心地等等,我說我去借錢。
除了那個吳愛愛,我從來不向任何人借錢。我后來才知道吳愛愛的爸爸是個大款,家產上千萬。況且,吳愛愛不小氣,更不四處張揚,吹噓說我張大牛總是向她借錢。她也不對別人說我天天吃饅頭,我兩個弟弟在城里的事情未暴露之前,她也不對人家說。你們知道,我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是一們艮自卑的人,也是一個內向的人。我雖然很少跟她說話,也很少跟她玩,但只要我憂郁地出現在她面前,她無論是否有事,都會馬上從熱鬧的人堆里悄悄地走出來,若無其事地跟在我后面,一直見四周無人時,便從挎包里抽出錢來。
我感動地說,我一定會還你的。
她善解人意地說,張大牛,不要說這些話。說罷,便款款地走開了。
我喜歡她那沒有同情和憐憫的眼神,也喜歡她那顧及我面子的做法——如果她只要流露出一絲這種眼神,我的自尊心肯定就會受不了。她的態度好像是朋友一時手頭缺錢花了,那么到她手里拿便是了。她從來沒有說過要我還錢,雖然我是向她保證過一定要還的,而且我把這些借款的數目,包括她塞給我的那些飯菜票,一筆一筆仔細地記在本子上,鎖在箱子里。
9
二牛和三牛來宿舍的次數多了,同學們就感到很奇怪,問我,你兩個弟弟怎么老在這里呢?他們難道不讀書嗎?我扯謊說,他們是來親戚家玩的。我沒有回答他們為什么沒有讀書的問題。同學們顯然對于我說的話表示懷疑,因為我的弟弟們實在太邋遢了,根本不像是來做客的,像兩個流浪兒。我解釋說,農村里的人就是這樣,沒什么講究。同學們哦哦地應著。突然,我又莫名其妙地大吼起來,他娘的你們如果也在農村里,可能比我的弟弟們還要邋遢。我從來沒有在同學們面前發過脾氣,他們見我突然發火,趕緊不吱聲了。
對于二牛三牛的頻繁造訪,我實在忍受不了了,二牛三牛已經將我逼上了梁山,好像我是開銀行的,隨要隨有。
于是,我決定退學。
我只有退學。
這個重大的決定,我是認認真真地考慮過的。我獨自坐在夜色中的校園草坪里,苦苦地想了三天三夜,退學是我唯一的選擇,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母親無法提供我的學費,況且,我沒有臉面讓可憐的母親肩負這副重擔。我當然可以貸款,但我不想讓金貴的貸款白白地花在二牛三牛身上。其實,我是多么不想離開這所美麗的學校,我是從窮山溝里飛出來的一只金鳳凰啊。但現在,這只金鳳凰已經無力飛翔了。它身心疲憊,腹中空空,雙翅酸痛,內心痛苦不堪。它搖搖欲墜,一眨眼,就要從天空中掉落下來了。
我沒有仔細想過我今后的生活道路,走一步算一步吧。
但是,有一點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并不忙于退學,而是悄悄地找了一家酒店,并且談妥了過幾天就去打工。那里包吃包住,每月工資三百五十塊。談好之后,我想,這樣便有了退身之路,至少不必露宿街頭了,也不必像弟弟們棲住在爛尾樓里。然后,我悄悄地遞交了退學報告,報告我是躲在無人的教室流著淚水寫的。那天,在教務處,那個漂亮的女老師不斷地對我說,張大牛同學,你要慎重啊,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說,我很慎重。可是,當我簽字的那一刻,我的手不停地發抖,像打擺子,那枝筆總是寫不到紙上去,像有一種無形的魔力在牽制著。那個漂亮的女老師說,你是不是病了?我顫抖著說,不是病。我深深地憋了口氣,狠狠地一咬牙,終于把字簽了。那簽上的字,像一堆彎彎曲曲的蚯蚓。然后,我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宿舍,對誰也沒有說。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鋪上一夜無眠,看著窗外那輪皎潔的月亮,聽著宿舍里一片起伏的鼾聲,默默地對同學們說,再見了同學們,原諒我沒有和你們告別。
第二天,等到同學上課之后,我收拾行李悄悄地離開了,我甚至連吳愛愛也沒有告別,我不好意思,至于我箱子里還記著欠她的錢數,等到我有錢時,再還給她吧。
校園里像往常一樣,靜悄悄的,金黃色的樹葉悄然無聲地飄落下來,飄在我的頭上、肩膀上和行李上,我想,這金黃色的樹葉如果是一張張錢那該多好啊。可是,它們不是錢,而是樹葉,是任人踩踏的樹葉。我低著頭,走著走著,淚水居然洶涌而出,啪啪地掉在水泥路上。校園里的房子樹木花草,包括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一律變得模糊起來。
我不敢將我退學的消息告訴母親,擔心她經受不起這個打擊。她總是叮囑我,大牛你一定要發狠讀書啊,才對得起你去世的父親。母親還說,大牛呀,你是我們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啊。所以,我每次走出家門時,不敢看母親那依依不舍的目光,那渾濁的目光里充滿了深深的期待,那種期待的目光讓我終身難忘,因為它是那樣的沉重。
我來到那家叫金色酒樓的酒店洗碗筷。老板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女人,倒是有幾分姿色,她眼睛尤其大,描了眼眉,像兩只小燈泡。她是個離婚的女人。我后來聽說她男人跟了一個更加漂亮年輕的女人,斷然與她分手了。所以,她眼光里總是飄浮著淡淡的憂郁,似乎至今還沒有從那場令人痛苦不堪的離婚陰影里走出來。我多么想安慰她,你這算什么呢?你離了婚可以再結婚嘛,你有姿色,你還有這么多的錢,可是我們,我們張家三兄弟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我沒有對她說我是—個退學的大學生,我擔心她會問我究竟為什么退學,我實在難以啟齒。她大概見我長得比較清爽,便叫我端盤子上菜。
她說,端盤子算是輕松的工作,況且也不臟。
我非常感謝她看得起我,但我固執地說,我還是洗碗筷吧。我說,我從小就喜歡洗碗筷。我伸出雙手,利索地做著洗碗筷的動作。
她抽著煙,疑惑地看著我,不明白我為什么丟下比較干凈一點的工作不做,卻喜歡洗油膩膩的碗筷。半天,她才微微地點點頭。
關于這一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早已考慮過,雖然這家酒店離學校很遠,但也難說不碰到同學,有錢的同學到了星期天,就要上館子大吃一頓。另外,還有許多女同學,不時受老板或官員之邀,經常花枝招展地出現在許多酒店里,個個喝得臉上像盛開的鮮花。我不愿意讓同學們知道我在這里打工,我不好意思說出我退學的理由,躲在廚房里洗碗筷,可以避免許多的尷尬。
那天,我情緒非常低落,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二牛三牛,叮囑他們千萬不要告訴母親。他們居然沒有一絲驚訝,不像以前那樣聽說我想退學時,跪下來苦苦地求我了。現在,看他們那副樣子,差點就要歡呼雀躍了,他們說,好哇好哇,我們保證不告訴娘。二牛居然還說,哼,你不聽我的,如果你跟吳愛愛交了朋友,哪至于這樣?
我明白他們的意思,因為我終于減輕了他們的負擔,而且有錢供他們花了。現在,我的心情沒有退學之前那樣沉重了,因為我用不著再讓弟弟們來支援了,所以,我強硬地對二牛三牛說,你們要么回家,要么從明天開始撿破爛,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就對你們不客氣。我甚至還想過,不如租間屋子,三兄弟住一起,這樣也便于照看,但是,租間屋子的錢,差不多需要我全部的工錢。
二牛三牛已經不再是以前的他們了,根本沒有將我放在眼里,我說的話也當成了耳邊風,好像我欠他們的情一直還深深地欠著,永遠也還不清了。他們有時溜進酒店的廚房間我要錢,我甩著濕漉漉油膩膩的手,壓低聲音說,你們沒看見我在忙著嗎?趕快出去。
二牛三牛卻充耳不聞,賴著不走,眼睛怔怔地望著一大堆臟兮兮的碗筷。我沒有想到,弟弟們的臉皮竟然這樣厚了,我恨不得拿把刀子,將他們那一層恬不知恥的厚臉皮削掉。每到這時,我根本就沒辦法制服他們,廚房里還有那么多人,我不想把事情鬧得盡人皆知。我只好悄悄地拿出點錢打發他們趕快離開。
我曾經去爛尾樓警告過二牛三牛,希望他們不要在我上班的時候來找我,一是廚房重地閑人免人,二是如果老板看見了,很可能炒我的魷魚。二牛三牛答應得好好的,可第二天他們又來了。我一肚子怒火呼呼燃燒,差點將手里的盤子狠狠地朝他們摔去。
我找到他們,憤怒地說,你們怎么不聽呢?
二牛油腔滑調地說,聽,我們還是想聽的,但是肚子不聽啊,我們又不是神仙,對不對三牛?
三牛嗯嗯地說,我們不是神仙。
二牛厚顏無恥地說,我們不來找你也可以,那你就把錢送給我們吧。說罷,咯咯地怪笑起來。
我的拳頭捏得緊緊的,心里氣得直冒火,我妥協說,好,我來送吧。又說,我給你們的錢吃飯還是夠了的。
二牛冷笑說,但我們也需要業余生活嘛,你說,這人活在這世界上,難道僅僅為了吃飯嗎?
我壓制著心里的怒火,說,當然不是,但我們目前還僅僅只能吃點飯,根本沒有錢去瀟灑。我越說越氣憤,說,我這么大的人了,我去瀟灑過嗎?又用什么去瀟灑?你們一點事情也不做,天天來問我要錢,你們又想過嗎?
二牛冷冷地哼一聲,說,我和三牛還是祖國的花朵,可是,你看我們哪里還像祖國的花朵呢?簡直像兩堆臭牛屎了,住沒有地方住,吃沒有錢吃,穿得像叫花子,當然,就更談不上玩了。我和三牛偶爾去玩玩,也是盡量地讓自己也像祖國的花朵,為我們農村的小孩爭口氣,可是,你做哥哥的還要教訓我們,天下哪里有這樣的道理呢?
二牛已經練出了又臭又長的野豬嘴巴,我真想狠狠地抽他幾下,讓他的嘴巴變得笨拙起來。但細細一想,他的話也不無道理,也讓人感到辛酸。
我忍耐地說,這是因為我家太窮了,所以就要發狠,只有靠自己的雙手,好逸惡勞是不可能有好日子過的。
三牛怯怯地說,二哥,我們明天還是去撿破爛吧?
二牛不滿地看了三牛一眼,說,三牛,你小小的年紀怎么就學會叛變了?立場一點也不穩,看你今后還怎么在社會上混?我也并不是不想撿破爛,但撿破爛太不衛生了,到時候身體搞垮了,誰拿錢看病?靠他嗎?二牛狠狠地瞟了瞟我。
三牛便低下頭不吱聲了,手里捏著兩粒小石頭。
我說,要么你們回家,還可以幫娘做點事情。
二牛哼地一笑,說,那你怎么不回去?你回家我們就回家。
我說,我還能夠掙幾個錢,可以貼補家里。
二牛竟然教訓起我來了,他說,爸爸死了,長兄為父,你所做的這些都是應該的。 這次談話不歡而散,我憂郁而痛苦,甚至憤怒。有時我都懷疑自己,你好歹還算是進過大學門的人,居然連弟弟們都說服不了,你還能夠做得成什么事情呢?
10
我幸虧在廚房里洗碗筷,所以,我從來沒有碰到過同學。只是有一次,差點就碰到了吳愛愛,那次我剛從洗手間出來,遠遠地看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吳愛愛,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吳愛愛依偎在那個男人手臂上,他們談笑風生,吳愛愛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我擔心她發現,馬上低著頭匆匆地走進了廚房,再不敢出來了。可是,那本子上記著的一筆筆的借款,卻在晃蕩的水面上清晰地涌現在我眼前,讓我羞愧難當。
我一直想著還她那些錢,可是,我目前哪里有能力償還呢?如果兩個弟弟聽話,我絕對有把握還清的,可是,二牛三牛現在全靠我來養活他們了,甚至還要負擔他們業余生活的費用。吳愛愛,這個曾經對我有恩的女同學,肯定沒有想到那個向她經常借錢的張大牛就在這家酒店,而且竟然連見她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給弟弟們送過兩次錢,二牛卻還嫌我送遲了,害得他們挨餓,或是說錢太少了。我不想聽他這些屁話,把錢一丟,就走了。后來的那幾天里,因為飯店實在太忙,我沒有去送錢。但也不見二牛三牛來找我,這使我感到很奇怪,也許我上次找他們談話起了作用?我感到了一絲欣慰,但更多是隱隱的不安,莫不是他們出了什么事情?我心神不寧,等到酒店關門之后,我馬上去找他們。可是,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他們既不在爛尾樓,也不在那家網吧。
他們到底去了哪里呢?
我估計他們不會走遠,便挨著大街一家一家地仔細尋找。最后,終于在馬路拐彎的肯德基找到了他們,隔著玻璃窗,二牛三牛在津津有味地吃著,兩人穿著嶄新的衣服,頭發居然梳得整整齊齊的,好像打了摩絲,他們完全變了樣子。我吃驚不小。看來,他們肯定發了一筆財,不然的話,他們哪里有錢這樣瀟灑呢?
見我走近他們,二牛三牛抬頭驚訝地看我一眼,二牛非常大度地指著旁邊的椅子,說,哦,哥哥來了,正好,你看你要吃什么,你去要就是了,我買單。他從口袋里摸出了五十塊錢。
我搖搖頭,說,我吃過了。
三牛手里拿著雞腿,也小聲地說,大哥,你吃點什么吧?
我說我不想吃。我狐疑地掃視他們,懷疑他們的錢是從哪里來的,難怪五六天沒來問我要錢了。可是,他們卻絲毫也不慌張,見我不吃,也不再勸我了,繼續狼吞虎咽,吃罷,便和我走了出來。
二牛打了個飽嗝,拍拍肚子,很牛氣地說,哥哥,我請你去按摩怎么樣?你不是說你從來也沒有瀟灑過嗎?老弟我今晚上就請你瀟灑—回。
我心事重重地說,按摩就不去了吧。當時,街上的人還很多,我不便多說什么,就說,我們還是去公園里走走吧。我想找個清靜的地方。
二牛皺著眉頭說,晚上那里面黑燈瞎火的,有什么好玩的?
我說,去吧,那里安靜。
二牛想了想,說,好吧,就依你的,不過那里太遠了,我們打的去。說罷,就招手叫了的士,派頭十足地坐在前面,對司機說,去公園。
我對二牛出手如此大方感到吃驚,但我憋著沒說。到公園之后,我們選擇了一處無人的亭子坐下來。二牛居然拿出煙來,遞給我一根,我反感地看他一眼,搖搖頭,二牛也不再客氣了,往嘴里一塞,吧嗒,點燃火。
此刻,一種悲哀涌上了我的心頭,我在想我那可憐的父親,他在世時,為了送我們讀書,連煙酒都戒掉了,可是二牛卻抽起了煙。我說,二牛三牛,你們—定要跟我說實話,錢是從哪里來的?
二牛好像早已考慮好了怎么回答我,便說,當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我們在垃圾堆里撿的,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問三牛。
我問三牛,三牛也說是的是的。
我說,多少?
二牛說,兩千塊。
我驚訝不已。
我曾經聽說過有撿破爛的撿到過一筆大錢的,那些錢不是藏在月餅盒里,就是放在魚肚子里,是送給那些有權勢的人的,而這些人連看也沒看一眼,就把禮物丟出去了,他們沒有想到這些禮物里是藏著錢的。但是,我絕對沒有想到弟弟們也能夠撿到一筆大錢。如果這些錢是那些有權勢的人丟的,那也另當別論了。但是,如果這筆錢是鄉下人東借西湊拿來城里診病的呢?如果這筆錢是某人急需的學費呢?
我冷淡地說,你們沒有想過還給人家嗎?
二牛生氣了,手里夾著煙說,哥哥,收起你那一套吧,是我們撿的怎么啦?這是我們的財運,交不交關你什么事情?我們已經是窮光蛋了,你卻還有這么多的臭講究,我們這幾天沒問你來要錢,你竟然還來教訓我們?
燈光雖然暗淡,但我犀利的目光,隱隱地發現二牛的臉色并不坦然,甚至有一絲躲閃。于是,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懷疑,一步沖上去,狠狠地抓住二牛的衣襟,憤憤地說,你老實告訴我,這錢到底是不是撿來的?說,說。我高高地掄起了拳頭。
二牛沒有底氣了,垂下頭,不再說話。三牛生怕我動手打人,急忙來扯我,求我說,大哥,放開二哥吧。
我沒有松手,我非要逼著二牛說出來不可,我把拳頭一揮,威脅他說,你到底說不說?不說,今晚上我就饒不了你。
二牛沒有退路了,猶豫半天,才小聲地說,是偷的。
我腦袋嗡地一響,我的懷疑終于被證實了。我沒有問他們究竟是偷誰的,我省去了一切審問的瑣碎的過程,我氣得臉都扭曲了,把平時壓抑在心里的憤怒一下子發泄出來,一拳重重地打過去,二牛呀地倒在了地上。黑色的鮮血從他的嘴角無聲地流出來,煙屁股像一團鬼火拋出了很遠。
可我并不可憐他,我憤怒地吼著,你這個王八蛋,你這個可恥的小偷,你真是丟盡了我們張家的丑,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樣做,對得起去世的爸爸嗎?你對得起可憐的娘嗎?我抬起腳,真想狠狠地踢他幾下。
三牛嚇壞了,一聲不吭。我感覺到三牛渾身哆嗦。公園里靜悄悄的,已經沒有游人了,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樹林,顯現出那猙獰的模糊面目。
二牛倒在地上沒起來,然后低聲地嗚嗚地哭了。我警告二牛說,你如果還不改,我決不饒你,還有你。我的拳頭在空中憤慨地揮動著。三牛嚇得往后面退了一步,生怕我的拳頭打到他臉上。
說罷,我氣沖沖地離開了,我再也待不下去了。當我走出公園大門時,淚水流了出來,整個城市朦朧一片。
我想放聲大哭。
11
我多么希望弟弟們好起來,用雙手來創造自己的生活,我相信,只要我們咬緊牙關,還是能夠生存下去的。可是,讓我非常生氣的是,二牛三牛根本就不聽我的話,他們養成了好逸惡勞的習慣,沒錢花了,仍然來問我要,或是nU我送去。如此一來,我的負擔就可想而知了。在酒店,我雖然省去了一份吃住的錢,但是,三百五十塊錢的工資即使就是全部給了他們,也是不夠的呀,何況,我還要存點錢寄給母親。
有一回,天下著瓢潑大雨,酒店已經關門了,我在廚房里忙完之后,精疲力竭地剛要回宿舍,只見三牛淋著雨,一身精濕,神色驚慌,匆忙地跑來了。
三牛氣喘吁吁地說,大哥……二哥病了。
我一聽,著急了,問,厲害嗎?
三牛撲打著頭發上的雨水,說,發高燒,整整一天了。
我責怪說,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三牛說,是二哥不愿意,他說挺一挺也許就過去了。后來,還是屋里的那些人提醒說,還不趕緊送醫院,恐怕連命都保不住了。三牛嗚嗚地哭起來。
我拍拍他濕透的肩膀說,三牛,別哭,大哥會想辦法的。天很冷,我擔心三牛會凍病,馬上脫下衣服,叫三牛把濕衣服換下來,穿上我的衣服。
我然后一摸口袋,才想起身上只有十多塊錢了,去找伙計們借吧,這個月的工資還有發下來,況且他們也沒有什么錢,每個人都過得緊巴巴的,幾個可憐的工資都寄到家里去了。我呆呆地望著夜色中的大雨,大雨像一堵無邊無際的墻,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知道已經無路可走了。可我不能夠眼睜睜地看著二牛病死啊,盡管我很討厭他,他畢竟是我的親弟弟。我想,只有硬著頭皮向女老板借了,以后讓她在工資里扣除吧。
我來到酒店旁邊的公用電話,給女老板打了個電話,我是第一次打她的電話,心里忐忑不安,我害怕她拒絕,不愿意借錢。因為這個女老板曾經叫我去過她的住房,她那天打扮得妖里妖氣,不斷地向我拋媚眼,示意我跟她上床。她風情萬種地說,張大牛,我是不會虧待你的,你懂嗎?我暗暗地說,我當然懂,可我成了什么人了?我心里很氣憤,又不敢流露出來,因為我沒有必要得罪她,我借口說,老板,我弟弟今晚上要來,我要去車站接他。她一聽,極不高興,揮揮手說,那你去吧。從此以后,我時時擔心這個女人叫我再去她的住房,但她卻沒有叫過我了。可是,這個女人后來對我的態度卻是不陰不陽。
電話接通了,傳來嘩啦嘩啦的麻將聲,女老板很不耐煩地問,誰呀?
我生怕她把電話掛了,趕緊說,老板,我是張大牛……是這樣……我弟弟病了,很厲害……可是我沒有錢了,請你借點錢給我,以解燃眉之急……以后,就在我工資里扣除好了……
我多么擔心她會拒絕我,不過,看來女老板不計前嫌,輕輕地哦一聲,淡淡地說,那你過來吧,我在芙蓉賓館508。
我說,謝謝你了老板,我馬上趕過來。
芙蓉賓館很遠,大雨看樣子一時也不會停下來,嘩嘩地猛下著,路面上已經積水了,況且公共汽車也已經下班了,我想也沒想,果斷地拉上三牛去打的。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錢打的,我是多么舍不得呀,可是,為了救我的弟弟,我還有什么舍不得呢?城市的燈光在雨中顯得模模糊糊,一切都變了形,讓人感到不真實。但我認為,女老板是真實的,我們兄弟的情意是真實的。
我和三牛匆匆地來到芙蓉賓館,叫三牛在大廳里等我,我心急如焚地找到508房間,輕輕地敲開門,屋里煙霧繚繞,另外三個男人漠然地看我一眼之后,便盯著手里的麻將。女老板也沒說什么,從包里拿出兩千塊錢放在我手里,說,你寫個借條吧。我匆忙寫了個借條,然后說聲謝謝,趕緊出來了。在我拉上門的那一刻,聽見有個男人說,張老板,是鴨子吧?女老板罵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屋里陡然響起暖昧的笑聲。我臉上火燒火燎,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恥辱。
我想,如果二牛的那兩千塊沒花掉,我就用不著向老板借錢了,也不會遭到如此的恥辱。但一想,二牛那錢來得并不干凈,還不如向人家借,受到這種恥辱又算什么呢?
我帶著三牛還是打的,匆匆地趕到爛尾樓,二牛說胡話了,哈哈……肯德基……哥哥你不吃?煙……哥哥你不抽?
旁邊的人說,趕快送醫院啊,這樣會燒死的。
二牛燒成了這副樣子,我的心碎透了。我立即背著二牛,一步一步走下黑黢黢的樓梯,三牛趕緊叫了一輛的士,我們便飛快地朝醫院駛去。我讓二牛躺在我身上,我感覺到他的身體簡直像冒火了。
到了醫院,我把二牛背到椅子上,讓三牛扶著。我便去掛急診,然后把二牛背到了診室里。
看病的是個老女人,她給二牛量了體溫之后,兇兇地說,怎么才送來?你們曉不曉得,他燒到四十度了。
我彎著腰,囁嚅地說,是是是。
然后,醫生說,重感冒,要打吊針。
我說,是是是。
這個老女人不滿地看我一眼,說,你這副樣子怎么像個漢奸?
我說,是是是。
我暗暗地罵她,我像不像漢奸跟你有什么關系?
一陣忙碌過后,那尖尖的針頭終于注進了二牛的手臂里,我這才深深地透了口氣,發現汗水已經濕透了全身。二牛干燥的嘴唇燒起皮了,他閉著眼睛,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輕輕地摸著二牛滾燙的額頭說,二牛,打了吊針,你就會好起來的。
我看了看三牛,淚痕仍然掛在他臉上,他疲憊不堪,眼睛里仍然閃爍著恐懼。我伸出手,擦了擦他臉上的淚痕,痛心地說,三牛,你睡睡吧。
他說,大哥,你睡吧,你明天還要上班。
我說,我睡不著。
三牛擔心地說,大哥,二哥會好嗎?
我點點頭說,會好的,退了燒就好了。以后,你和二牛如果再碰到這種事情,要及時告訴我,我們兄弟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娘知道了該是多么難過。
三牛嗯嗯地點點頭,從口袋里拿出了那兩粒小石頭,輕輕地擺在二牛的胸部上,小石頭在燈光的照射之下,發出熠熠的光芒,它晶瑩透亮,純粹,沒有一點雜質,漂亮極了。我還從沒有這么認真地看過它們,我明白了三牛為什么不愿意丟掉。
這時,三牛突然指著二牛說,大哥,你看二哥。
我一看,只見二牛的眼角悄悄地流出了淚水,淚水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的晶瑩透亮。我情不自禁地伏上去,緊緊地抱住渾身發燙的二牛。
三牛也緊緊地抱上來。
12
二牛連續打了三天吊針,我實在走不開,那些碗筷還需要我洗呀。每天都是三牛陪著他。我拿了些錢給三牛,我說,二牛想吃什么,你就給他買。我每天只有等到酒店關門了,才去爛尾樓看二牛。我問二牛感覺怎么樣,二牛虛弱地說,沒事了。我害怕二牛的病有什么反復,去看他時,總是把手在他的額頭上放一陣子。
二牛病好之后,我請他們吃了一頓,我不敢讓他們大吃大喝,只是要了一只燉土雞、一盤白菜,我想讓二牛補補身子。我給二牛添了滿滿的一碗雞湯,勸他多吃點,然后,又夾了一只雞腿給三牛,我說,三牛,你年紀最小,家鄉的風俗是最小的人吃雞腿。三牛很懂事,吃完那只雞腿就再也不夾菜了。
二牛說,你們也吃吧。然后就埋頭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得滿頭是汗,臉上發出了光彩。二牛一邊咀嚼著一邊說,這土雞的味道不錯。
我默默無語地坐著,一點也沒有吃,無論如何,我的生活要比弟弟們好得多。說來也慚愧,這竟然是我第一次請弟弟們吃飯。當我望著菜碗里那只被夾得稀巴爛的土雞時,心里突然漫上了一種無言的悲哀,它好像就是我,本來可以變成金鳳凰的,可是,最終還是成了被人吞進肚子里的雞。
我不敢去想這些令人傷心的事情了,它已經離我非常遙遠了,我就像是一個走在黑暗之中的人,希望突然在我頭上金光閃閃地亮了一下,然后又悄悄地歸于了黑暗。我想,通過二牛生病這件事情,壞事可能會變成好事,這個你們也可以看出來,我們兄弟的情誼還在,我們兄弟的凝聚力還在。只要有了這兩個東西,我們的關系仍然會像以前那樣好起來,雖說生活很苦,但苦中也有一絲親情的甜蜜。
吃罷飯分手時,我對二牛三牛說,你們也知道,我已經欠了老板的錢了,一時也沒有錢給你們了,要靠你們自己了。
三牛點點頭,二牛卻像沒聽見,他一動不動地望著街上流動的汽車,沒有吱聲。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過,我連這樣一點可憐的美夢最后還是破滅了,二牛三牛是糊不起墻壁的臭牛屎了。尤其是二牛,對于我的兄弟情誼,沒有絲毫的感動,他已經忘記了他躺在醫院里流下的那些淚水,也忘記了他的兄弟為此心急如焚。三牛曾經勸他重新撿破爛,說,不然的話,也太對不起大哥了。可二牛根本不聽,甚至對三牛振振有詞地說,那又算什么呢?大牛在關鍵的時候,我們兄弟不是也義無反顧地站出來了嗎?你仔細算算吧,我們的損失要比他所損失的大得多。
第二天,二牛居然叫三牛又來問我要錢,我對三牛說,我實在沒有錢了。
三牛怯怯地說,大哥,我也不想來的,可二哥逼我啊。
二牛也真是太無恥了,自己不來,卻叫三牛來。我憤憤地對三牛說,要來叫他自己來。其實,我心里還抱有一絲幻想,以為是二牛不好意思來。三牛便一聲不吭地走了。
可是,沒有多久,二牛竟然帶著三牛來了。
我狠狠地看他們一眼,無奈地放下手里的碗筷,強忍著性子,把他們叫到廚房后面的走廊里。走廊里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麻袋啦,綠色的塑料酒筐啦,掃帚啦,還有無數的空空如也的白酒瓶子和啤酒瓶子。
我壓低聲音,忍氣吞聲地說,我昨天已經把話說清楚了,我實在沒錢了,欠老板的那些錢,老板要在工資里扣除的,我如果有了錢,會給你們的。
三牛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了,悄悄地拉了二牛一把。可是,二牛卻紋絲不動,臉上很冷酷,像黑社會的人來逼債似的,厚顏無恥地說,你不給,我們就不走。
我終于忍無可忍了,壓抑著的怒火突地爆發了,順手從地上端起一盆臟兮兮的水,突然朝二牛的頭上潑去,大聲吼道,你去死吧。
二牛三牛嚇壞了,拔腿就跑掉了。廚房里的人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紛紛跑來問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我氣得渾身發抖,嘴唇顫動,說,趕……趕走了兩個小流氓。
那一整天,我情緒極差,不小心打碎了三只盤子。那個討厭的負責廚房的老黃說,張大牛,這要扣工資的。
我脾氣不好地說,扣吧扣吧,扣得一分錢不剩了,老子就去當叫花子。
老黃一怔,瞪著眼睛驚訝地看著我。不明白脾氣很溫和的我,為什么像呼呼燃燒的灶火。
我感到非常寒心和失望,不想再管二牛三牛了,他們簡直太混賬了,尤其是二牛。可是不管他們,我對不起那死去的父親和我那可憐的母親,母親一定以為他的大牛還在讀書,今后可以衣錦還鄉,可以給她老人家的臉上增添無限的光彩。她默默地忍辱負重,仍然等待著揚眉吐氣的那一天到來。
13
一天深夜,二牛三牛突然來到我屋里,他們從來沒有來過,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打聽到的。那天,跟我睡在一間屋子的小東請假回家了。當時,我已經睡了,白天太累了,他娘的客人特別多,好像在爭著吃最后的晚餐,碗筷一堆一堆地送進廚房。我沒有想到洗碗筷這樣累人,它們簡直把我腰都累斷了。自從我到酒店洗碗筷之后,每晚上做夢,夢到的都是那些油膩膩的盤盤碟碟,姹紫嫣紅地在夢中翻飛,然后像暴風驟雨般地砸下來,砸得我血流滿面。
這時,砰砰的擂門聲將我從夢里驚醒。
我煩躁地問,是誰?
門外的人急促地說,是我們,哥哥。
我一聽,原來是弟弟們。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讓挾著寒氣的二牛三牛進來,驚訝地問他們有什么事情。
二牛走進來,砰一聲把門緊緊關上,板著面孔,語氣很沖地說,哥哥,你要拿點錢,我們沒有錢花了。二牛說罷,將煙屁股丟在地上,用腳重重地踩了一下。
我趕緊鉆進被窩,這鬼天氣實在太冷了,屋里好像結了冰,外面的風一陣陣猛烈地吹打著這個世界,滿耳朵是劈里啪啦的亂響。我聽說又是來要錢,非常氣憤,說,你們天天游手好閑,還好意思問我要錢?我沒有錢了,老板的錢還沒有還清呢,剩下的一點錢都寄給了娘。
二牛根本不聽,迫不及待地想動手翻我的箱子,想必猜測我的錢應該放在那里面的。我立即跳下床,用力一推,擋住二牛,說,二牛,你怎么能夠這樣呢?
二牛像不講道理的小流氓,梗著脖子說,你讀書時,我和三牛總是按時給你送錢來,哪里像你這樣,問你要也不給,天下哪有這種道理?說罷,又要朝屋角落走去——箱子擺在角落里。
我仔細一看,二牛的臉色非常難看,蒼白,眼里發出可怕的光,那表情像個吸毒的。想到這里,我差點尖叫起來,二牛肯定吸上毒了。
我憤憤地說,二牛,你是不是吸毒了?
二牛冷漠地說,吸又怎么樣?
我惱怒極了,重重地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齒地說,你怎么這樣愚蠢啊?你會害死自己也會害死我們啊。
誰知二牛將拳頭在空中狠狠地一揮,說,你想打架嗎?
我說,我不想打架,我只想告訴你們,娘病了,我把錢寄回去了。
那也不行,二牛惡狠狠地說,我們就不要活了嗎?我們就不是人了嗎?我不相信你箱子里沒有錢了。即使沒有了,我也要看看。
我箱子里的確沒錢了,但我非常反感二牛的做法,他簡直像個搶劫犯,根本沒有將他的哥哥放在眼里,氣焰十分囂張。
當時,我沒有顧得上穿衣服,又冷又氣,渾身發抖,我吼起來,我就是不準你看。
二牛偏著頭,冷冷地一笑,說,我就偏要看看。說罷,固執地朝屋角落走去。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誰知二牛一拳重重地朝我打來,打在我臉上,疼痛無比。
二牛急切地喊,三牛,上啊。
我一直認為三牛是可以變好的,主要是二牛帶壞了他。誰料三牛像猛虎見到了獵物,從后面兇狠地撲來,二牛趕緊抄起我的雙腿,兩人緊鑼密鼓地配合著,我像麻袋—樣撲通倒在了地上。
三牛竟然用那雙冰冷的手緊緊地掐著我的脖子,二牛兇狠地問我,讓不讓我們看箱子?
現在想起來,我如果讓他們看看箱子,也許就沒有后來發生的悲劇了,反正箱子里也沒有錢。可是,我偏偏不讓,我不能慣壞他們,更何況平時已經夠慣他們的了。
我使勁地反抗著。哪知這兩個愚蠢的家伙,居然生出了一身野力氣,兇狠、野蠻,好像練就了一身硬功夫,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們在地上滾來滾去,撕扯,扭打,我想甩開他們,可是,他們像毒蛇一樣緊緊地纏在我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我甚至連呼吸都感到很困難了,我很想向弟弟們投降,可是,做哥哥的自尊心卻不允許我這樣做,他們太豈有此理了。
三牛的雙手像鐵鉗,死死地掐著我的脖子,而且越掐越緊,我這時覺得他甚至比二牛還可惡。如果我再不想辦法,肯定會被三牛掐死的。這時,我拼命地騰出了雙手,也死死地掐住了三牛的脖子,企圖逼迫他乖乖地松手。可是,三牛的雙手沒有一絲松動,像緊箍咒似的越掐越緊。二牛緊緊地壓住我的雙腿,使勁地喊,三牛,往死里掐啊,他娘的,掐死這個黃眼狗。二牛張開大嘴,甚至像瘋狗一樣惡狠狠地咬我的大腿,痛得我哇哇大叫。
看樣子,我擺不平他們了,我于是大聲地叫喊,以引起隔壁的注意。隔壁住著幾個身份不明的高大后生,他們如果聽到了我的叫喊聲,一定會來救我的。可是,我錯了,隔壁卻一絲反應也沒有,他娘的,這些人肯定還沒有回來。
我這時想過許多,我想,這真是人世間的悲哀啊,在這個平平常常的寒冷的冬季,在這個朔風吹拂的夜晚,有誰能夠知道,親兄弟竟然像仇人一樣在拼命地搏斗,而且處于你死我活的階段了。我想到了那可憐的母親,她老人家萬萬沒有想到她的三個崽,現在卻在地上滾來滾去,他們不是游戲,而是打架。她老人家此時有什么預感嗎?她的右眼皮在慌亂地跳動了嗎?她或許還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縫補衣服,可那鋼針刺著了手指頭嗎?她或許是顫顫抖抖地在冰天雪地里守著那頭豬,是否感到快熬不過去了?很快就要過年了,母親一定在扳著粗糙的手指頭盼望我們回家。我當然還想到了那去世的父親,他曾經為生了三個崽高興了許多年,在村里接受著別人羨慕的眼光,可是,他老人家躺在黑暗的墳墓里,是否知道他的三個崽為了錢在生死搏斗嗎?我的父母親啊,你們一定沒有想到我們兄弟會有今天吧?我可憐的雙親啊,你們知道二牛已經吸上毒了嗎?
我一邊拼命地掐著三牛的脖子,一邊就這樣遙遠地想著,默默地呼喊。
不知什么時候,我陡地感覺到我的脖子突然輕松起來,憋著的氣流終于像河水般順暢了,我一看三牛,他的腦袋竟然無力地垂了下來,像斷了脖子。
我再一看,突然大叫一聲,不好啦二牛,快放開我,三牛不行啦。
二牛根本不聽,他一定以為我是在放煙幕彈,故意讓他放松警惕性,好得以脫身,所以,他仍然死死地壓著我的雙腿,尖銳的牙齒還在狠狠地咬我,我的大腿上已經被他咬得鮮血淋漓了,說不定還咬下了一塊血淋淋的肉。我害怕二牛不相信,趕緊松開雙手,只見三牛像一堵斷墻,重重地倒在我胸部上,無聲無息,一動不動了。
我慌張地說,二牛,你再看看。
二牛驚慌地喊了一聲三牛,三牛卻沒有回答,二牛慌神了,立即放開了我,沒有一點猶豫,站起來,打開門便飛快地逃走了。
我沒有去追趕二牛,我現在擔心的是三牛。我渾身疼痛地從地上爬起來,氣喘吁吁地將渾身汗水的三牛小心翼翼地抱到床鋪上,伸手在他的鼻子上一試,天哪,一絲氣也沒有了。我馬上對準三牛的嘴巴拼命地呼吸起來——這個我在大學里曾經演習過——呼吸了一陣,又急忙解開他的衣服,伸出雙拳,一邊瘋狂地叫喊著三牛三牛三牛,一邊死勁兒地捶打著他的胸部。
我所做的這一切,迅速而又嫻熟,像個老練的醫生。我多么希望三牛能夠慢慢地蘇醒過來呀,然后,我對他說,三牛,哥哥打開箱子讓你看吧,你要什么哥哥都給你,通通地給你和二牛。可是,無論我怎樣拼命地采取急救措施,我的小弟,我的三牛,我的兄弟,卻再也沒有睜開那痛苦而疲憊的眼睛了。
我不相信所發生的這一切是真實的,我多么希望這一切只是在夢中啊。可是,這一切不是發生在夢中。昏暗的燈光,冷冷地照射在三牛痛苦而扭曲的瘦小的臉上,空空蕩蕩的屋里仍然彌漫著強烈的搏斗的氣息,屋門敞開著,外面是漆黑漆黑的走廊,一陣陣寒風,從遠處像無數的野牛呼嘯而來,狠狠地拍打著我和三牛,拍打著這個城市,拍打著這個世界……
我痛不欲生地大哭,拼命地叫喊,三牛三牛,你醒醒,我是你大哥呀。
可是,三牛再也沒有回答我。他緊緊地閉著眼睛,也像父親一樣睡著了,只不過他的臉上,充滿了極端的痛苦和一種欲說還休的神情。
兩粒晶瑩透明的小石頭,不知什么時候從三牛的口袋里滾了出來,它們像兩顆巨大的淚珠,悄悄地落在三牛的身邊。
14
從窮山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我知道這是在說我,我叫張大牛。我的家鄉住在桃樹村,那是一個非常貧窮的山溝。
我感到痛心疾首的是,我竟然親手掐死了三牛。我這輩子感到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讀完大學,反而讓過早衰老的母親和去世的父親操碎了心。還有,吳愛愛的那些錢,我至今也沒有還給她,看來永遠也還不了了。這也是我感到遺憾的事情。
總而言之,我即使到了陰間,也不能饒恕自己。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