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中國社會研究以未能形成自己獨立的學術理論為憾。在百余年來的中西文化碰撞中,整個西方學科的研究范式逐漸成為近代以來中國學者的研究視角。不可否認,這一進程在相當程度上給中國傳統說教式的學術注入了新的元素,并促成中國學者的研究由應然向實然轉化。但是,在日益程式化的研究中,學者們理解和解釋出來的中國社會、文化、歷史及人的心理和行為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不符合“常識”。西方學科研究范式對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解釋力普遍遭到質疑,于是人文、社會及行為科學的本土化研究問題日益凸顯。翟學偉教授在大陸學界中搞本土化研究頗具特色。他十六年來始終堅持從事中國人社會行為分析和中國微觀社會研究。他以中國人臉面觀為切入點,通過儒家社會的建構來探討中國社會研究的視角與方法論。他在研究實踐中深刻認識到目前許多所謂本土化研究,究其本質而言,并未真正擺脫西方學術霸權和思維壓制的陰影,仍然游走在“套”(套用西方學術)和“化”(本土化,主要是指投機取巧地做簡單二元對比研究)的邊緣。于是,本土社會研究的本土視角孕育而生。這種研究視角的提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對本土化視角的顛覆性改造。它是在現有學科框架下進行的學科自生性研究,于“套”與“化”之外走出了第三條道路。《中國社會中的日常權威》就是一本從本土現象和問題出發(fā)來尋求建立本土學術概念、理論和分析框架的著作。任何一種拋棄既有理論范式而進行新的嘗試都是極具危險和挑戰(zhàn)性的,對此他深有感觸:“在現有理論范式中按部就班和四平八穩(wěn)的學問,是最省心、最安全的一種方法,一旦放棄這種選擇,就會面臨危機、挑戰(zhàn)、陷阱、批評和和失敗。”(翟學偉:《中國人行動的邏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1年版,第3頁)然而,正是這些危機、挑戰(zhàn)、陷阱、批評和和失敗才鑄就了學術原創(chuàng)和學術進步。
一、從語言分析到“講故事”
首先我們得從研究方法談起,因為其選擇的適當與否關系到一項研究順利開展。在確立了一種本土社會研究的本土視角進入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研究后,具體的方法論顯得至關重要。如何才能保證所做的研究既不“套”也不“化”,這是本土研究或本土社會研究視角必須解決的首要問題。在理論反思和具體研究實踐中,作者于方法論上逐步由語言分析過渡到對“講故事”方法的青睞。在其早期作品(《中國人的臉面觀》)中,更多采用的是語言分析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在其關于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研究中創(chuàng)造性的應用,是基于他對社會學方法論體系中定量研究方法的批評和反省。在他看來,人的社會心理現象通過兩種外在的方式表現出來,即行為系統和語言系統。定量研究方法中存在的問題,不僅僅是因為人的心理與行為的復雜性和他本身具有的主觀介入性及對研究本身的參與性,使得其研究優(yōu)勢受到消解和扭曲;也不僅僅是因為社會、歷史和文化脈絡的不同,它在實際應用中受到一定限制,比如中國社會中的道德具有“體驗——情境性”特征;更為重要的是,定量研究方法把研究人的心理限定在對人的行為研究上,且未能在心理和行為間作一個很好的連接。基于以上的考慮,他將語言分析作為一種與觀察、實驗、調查等方法并列的方法來研究中國人和中國社會。這是一種新的嘗試,它不同于社會語言學、文化語言學、跨文化交際學、翻譯研究等學科領域中的語言分析,其目的不在于研究語言現象本身,而是將語言作為一種研究社會心理的工具,通過對語言的分析研究來認識中國人和中國社會。
伴隨著對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理解和把握的逐步深入,作者在研究方法上又產生了新的想法和嘗試,逐漸由語言分析邁向“講故事”的研究方法。“講故事”作為一種社會學研究方法的提出,既具說服力,又頗有爭議。言其具有說服力,是就其對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解釋力和被民眾的接受程度來說的。這不僅在于社會生活中兩種事實取向(“人物——事件事實”和“符號——行為事實”(《中國社會中的日常權威》第57—59頁,下面只注明頁碼))的界限劃分不是很明確,在對歷史進行敘述時經常可以感受到文學性特征,想象和虛構不是文史的分野;而且還在于中國社會的運作、文化特征或人生真諦等往往體現在故事中。中國人的思維和閱讀的特征是歷史主義的,屬于一種“在敘述中的理解”,他們習慣于在可能真實可能編造可能夸張了的歷史故事中去體悟社會和人生。雖然更有利于對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理解和闡釋,并更易被普通民眾了解和接受,但這種研究方法在學界并沒有得到廣泛的認同。爭論的焦點在于:“講故事”的方法能否應用于社會學研究?其代表性如何?其實,爭議本身并沒有跳出僵化學術思維的限制。就本體論而言,代表性問題涉及到何為真實的問題。為此,作者提出了一個解決文學真實性問題的構想。他首先區(qū)分了上述兩種事實取向,并認為故事研究的真實性應該包含文獻資料中記錄的社會生活邏輯和情理是否真實。在社會學意義上,敘述故事的真實性,主要是分析其在邏輯和情理上確證真實的社會運作規(guī)則、功能和潛在的重大意義等。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才對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給予了高度評價,稱其“給我們提供了一部法國社會特別是巴黎上流社會的卓越的現實主義歷史”。而人類學家林耀華在其博士論文《金翼》中也借用了同樣的研究手法,用小說來表達其對中國社會中家庭和人際關系的認識,取得意外轟動,成為不朽經典。不管這種解決文學真實性問題的構想是否真的解決了“講故事”方法的代表性問題。我們可以說“講故事”作為一種社會學研究方法提出,是同當代社會學理論的敘事轉向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系。
二、“狐假虎威”:中國社會中的日常權威
在對作者的研究方法進行了一番梳理后,下面讓我們來看看他是怎樣展開其本土社會研究視角的。中國民間有句諺語:“大樹底下好乘涼”。意思是說,一個自己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靠山。作者在對其進行語言分析后發(fā)現中國社會中的社會關系,往往不看重人與人之間的一般互動過程和原理,而是看重由互動者引起的脈絡性關系。于是,他提出中國人關系研究的重點不是人際關系,而是個人關系;關注的是兩個人發(fā)生關系的情境和理由,而非制度或規(guī)范。對此,他打了一個生動的比喻:以往的社會學及其他相關學科的社會互動和社會關系研究好比是在研究象棋,棋子角色地位清楚、行走規(guī)范分明;而中國人關系的研究重點很像在研究圍棋,棋子沒有明確的角色分工和行走路線,棋子的作用根據各個棋子之間的具體關系來確定(第302~303頁)。
在語言分析的基礎上,作者看到了中國人多重關系網絡中日常權威的存在。所謂的日常權威就是用來指稱“那些我們在政治和社會生活中認為他們不應該擁有權威,而他們卻能支配他人的現象”(第290頁)。他關于日常權威的研究具有雙重特色:一方面,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來研究權威,即從社會關系而不是地位和身份的角度來研究權威,這正是日常權威中“日常”兩字所蘊含的更深層意義;另一方面則體現在方法論上,即采用“講故事”的研究方法來闡釋這種全新的研究角度。也就是說,在分析和把握中國社會基本特征的基礎上,通過對精心挑選的歷史故事的敘述、解讀和剖析,以達到在理論和概念上獲得一種關于中國日常社會運作規(guī)則的解釋框架的目的。同時,讀者通過對這些歷史故事的再閱讀,可以深入地體會和理解所建構起來的概念和模式的合理性、契合性及必要性所在。在該書中,他給讀者們“講”了四個歷史故事:一是楊乃武與小白菜的故事;二是慈禧及其他人的故事;三是孔二小姐及其家人的故事;四是夫人、公子干涉司法的故事(第148-243頁)。在敘述、解讀和剖析這些歷史故事的基礎上,作者建構出解釋中國日常生活社會的新的理論框架——日常權威理論。
日常權威的存在,是同中國社會情境的構成方式密切相關的。與西方社會研究的兩種理路(個人與社會)不同,中國社會建構分析的基點是制度與話語。中國政治、社會、家庭及個人具有連續(xù)性和統一性,“修齊治平”體現出一種“連鎖推論法”(費正清)的思維方式。這樣在中國社會被建構的過程中就沒有宏觀和微觀的明顯劃分,而只有復制與縮放的關系。從這種情境構成方式我們可以看出,它并不強調一個人需要在一種固定的權威結構中獲得權威者的肯定性認同,而是希望在有權威介入的流通過程中來弄清楚誰是日常權威。作為一種關系網絡上的心理與行為現象,中國社會日常權威不是培養(yǎng)要么主子,要么奴才的單面性格人;而是要培養(yǎng)既能做主子,又能做奴才的雙面性格人。這些人既有卑躬屈膝的一面,又有耀武揚威的一面。人們對其心態(tài)也是復雜的,靠上的便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靠不上則是“狗仗人勢”、“狐假虎威”。在一種比較固定的社會結構中我們或許可以通過輩分、地位、角色等知道誰是權威者,誰是服從者。但中國社會存在著一種運行機制使得這些本不該成為權威的人成為一種社會互動中的權威。作者將這種獨特運行機制概括為人情、面子與關系網。
三、人情、面子、關系網:日常權威的運作邏輯
在作者看來,日常權威之所以不同于傳統權威、克里斯瑪權威、法理權威或民間權威、鄉(xiāng)土權威、個人權威等權威形式,主要是因為它是一種嵌入式的權威。因此,其劃分依據應該放棄A和B之間互動關系研究,而要在A、B和C以及三者以上的關系中來加以認識(第229頁)。任何想擁有權威或資源的個體為了實現這一目的,先需要將自己嵌入一種特定個人關系網絡中,借此才能拿到本來不屬于他的權威。真正的日常權威的形成來自于任何一種被確定或被認可的權威介入到了某種關系網絡中,由此造成與此權威者有特定關系的個人可以假托其相關者的權威而建立起自己的權威。這種權威不受規(guī)范、制度的制約,也沒有明確的邊界,能制約它的規(guī)模和發(fā)展的就是關系連接上的可能性。只要權威者退出關系網絡,日常權威就會因此而消失。
在分析中國社會日常權威的具體運作邏輯時,作者借用了法國反思社會學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場域”、“慣習”、“社會空間”等分析工具。他認為日常權威是中國人在其社會空間中形成的慣習,它所賴以存在的關系網絡就是它的場域(第277頁)。他進一步分析了西方社會場域與中國社會場域的不同,進而構建出日常權威的具體運作邏輯。在他看來,與西方丁是丁卯是卯不同,中國社會場域雖然也有自己的游戲規(guī)則,但這種規(guī)則僅是形式上的,本身并不受定規(guī)則的人和執(zhí)行規(guī)則的人的尊重。在一場游戲中,中國人最關心的問題不是遵守游戲規(guī)則或是對規(guī)則的合法性提出異議,而是就他自己的情況而言有沒有變通的可能性。因為中國真實社會的建構是一個自主的行動者與社會規(guī)范結構相權宜的產物,所以變通是肯定可以的,關鍵在于此人有沒有人情和面子。換句話說,因為人情和面子的存在,一個權威者不得不介入到一種關系網絡中來,并使得同他有特定關系的個體因權威者的介入而獲得其本不該擁有的權威。正是在情與面的施與過程中,日常權威作為一種流動性的嵌入權威介入到行動者相互間特定的關系網絡。也正是因為這種運作機制的存在,權威發(fā)生位移,實現流通,那些原本不應該擁有權威的人因“沾光”而分享到權威主體所擁有的權威,成功地實施對他人的支配。
中國情理合一的社會中存在著某種特有的文化運行機制,它為關系的復制與再生產提供了一種程式化的語言,而這種特有的文化運行機制是通過人情和面子等話語體系建構出來的。由人情和面子而促成的關系再生產為權力的再生產建立了有效運作機制。人情和面子是中國社會獨特的社會心理文化現象,它們的共同作用促成了權威的流通(第254~274頁)。在分析中國社會日常權威的具體運作過程中,作者區(qū)分了人情和面子這兩個存有模糊地帶概念的作用方式。他認為人情是個排斥性或封閉性的概念,而臉面是個輻射性或推廣性的概念。人情是在報與欠的過程中因權威者的義務性介入而獲得權力,是交換的結果,具有封閉性的特點;而面子則是在關系的關聯中因權威者的無形介入而獲得權力,具有開放性的特點。然而,不管人情和面子具體運作機制如何,它們的最終效果都是建立了與他人的特殊關系,并因權威者介入關系網絡中而獲得日常權威。
總之,中國人在情理社會中,通過人情和面子的運作,放棄的是規(guī)則、理性和制度,得到的卻是不可估量的社會資源、非制度性支持和庇護及以勢壓人的日常權威。而這在日常互動中發(fā)生的日常權威的運作具有滲透性(第204頁),會無孔不入,附著在由其他任何形式權威運行的地方運行,造成其他形式的權威隨之發(fā)生了變形,喪失了其本身的特征,沿著日常權威自身的運作軌跡開始運作。
(《中國社會中的日常權威:關系與權力的歷史社會學研究》,翟學偉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1月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