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的詩集《憑空生長》由四卷組成,依次為“曾經隕石如雨”、“金色蜜蜂”、“風的孩子”、“吹笛子的人”。雖然這種排序方式未必嚴格依據寫作時間的先后次序,但可以肯定,作者的用意在于借此展示其創作取向和詩歌理念的嬗變過程。這一嬗變的意義其實并不僅限于作者個人,而是具有廣泛的審美共通性。先看看卷一,“曾經隕石如雨”:
今夜我坐在雨水里
我坐在雨水和不朽的淚水里
我坐在回憶和苦難中
情人的苦難,今天和昨天的苦難
我的骨頭背向黑暗和流水
發出一聲碎心的、驚馬般的長鳴
——《今夜我坐在雨水里》
一時間悲喜交集、愛恨交集
我突然放聲痛哭
不屈的姐妹站在高高的山崗上
骨肉的姐妹,一臉彩云和雨水
遙指冰冷的家園
——《大喜大悲之后》
火的旗幟,旗幟上的火焰
一千杯濃稠的血漿不能完成那莊嚴的獻禮
一千種赤誠——
那就讓我以自己的身體作為祭品吧!
這個世紀的祭壇
需要眾多的犧牲
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火之旗》
作者生于1961年,1983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可以想象,他在從事詩歌創作之初,必然曾經受到朦朧詩群體的巨大影響。當然,在今天看來,朦朧詩的主要特征并不是“朦朧”,而是強烈的理想主義的抒情沖動。收入“曾經隕石如雨”的詩歌無疑也分享了這一特征。但抒情沖動更多地是屬于“詩人”而非“詩”之本體,詩的本體魅力歸根結底來自一種脫去一切矯飾、直指人心的力量。從卷二“金色蜜蜂”開始,作者以“稚拙”的手法探索詩之本體,這一探索絕非“憑空”,而是直接有意識地“誤讀”和“改寫”前輩大師們的作品——正如哈羅德·布魯姆在《影響與焦慮》一書中所指出的,對經典作品的“誤讀”與“改寫”幾乎是每一位后來的詩人搶占審美制高點的必由之路。
夜半時候,陰雨天氣。北方的小鎮,曲里拐彎的巷子。店鋪和人家已經熄燈,四周一片黑暗,空無一人。青石的路面,忽高忽低。我嘴上叼著一根煙卷,悠閑地散步。
如果遇上打劫的,我該怎么辦?心里發怵,我不由地加快了步子。“嘿,兄弟!”忽然傳來一聲喊,嗡聲嗡氣的。一個高而粗壯的黑影,像鐵塔一般的壓過來。我應該叫喊求救,或者拔腿便跑,但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好像生出了“勇敢的心”,竟然迎上前去。
——那人要向我借火。
我把打火機遞過去,他打著了。當他的臉靠近火苗時,我又一陣驚恐:那是一張毛烘烘的、野性十足的臉,棱角分明;右頰上有一道明亮的刀疤,從顴骨延伸到嘴角。我還注意到,他的左手有三根指頭只剩下了半截。
這個暴徒,該馬上下手了!我暗暗地想,越想越害怕。
結果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他把打火機還給我時,甚至還捎帶了一句“謝謝”。
我繼續散步,走出十幾步遠,回過頭,想看看那人是否已經離開,卻聽見了一個聲音:那個人正在低聲地抽泣……
——《借火的人》
上文容易使人聯想起帕斯的散文詩《藍眼睛》,兩者的情境確實非常相似,但不可否認,作者進行了成功的改寫,保留了懸疑色彩,但消解了荒誕。此外如《白色鳥,白色的漿果》之于亨利·米肖,《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謀殺》、《韃靼人與哈里發》之于博爾赫斯,《詩人葉芝》之于葉芝,都可謂臍帶未剪而自具新聲。當然,這樣的作品只能代表詩人的一個過渡階段。因為它們無從彰顯詩人存在于現實生活中的主體性,頂多呈現了一個靜態的、作為觀照者的主體,和“曾經隕石如雨”中的奔放恣肆的抒情氣質構成了鮮明的反差。
卷三“風的孩子”恰恰是對卷一和卷二的綜合。一方面,卷一過于主觀性的抒情沖動有所減弱,客觀性的意象大大加強了,在詞匯的層面上就是形容詞銳減、名詞(尤其是指稱具體事物的名詞)銳增;另一方面,卷二的“誤讀”與“改寫’’也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作者本人的氣勢籠罩全篇,真正做到了“舊瓶裝新酒”。
老虎!老虎!——我這樣大呼小叫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渴望
在亞熱帶,在叢林中的某一片空地
我將與你邂逅,與你凌厲的目光溫柔地對視
老虎!老虎!山中沒有告別之宴
斑斕褪去了,力量在塵埃里消耗殆盡
遠處有什么東西在燃燒:那不是你的骨頭
你是一張紙,被惡人的手指輕輕捅破
六月是狗的日子;狗日的黑夜
掩護七月的碩鼠爬進家門
八月之初穴中之蟻群起出動,笑傲閣樓
老虎老虎,你浪得“王中王”的虛名
老虎!老虎!為何當我孤獨的時候
又想起你這山中猛獸?
——《老虎!老虎!》
這首詩顯然脫胎于布萊克的《老虎》,但作者引入“碩鼠”和“穴中之蟻”的意象,從而具備了銳利的現實感。又如《風的孩子》一詩的最后一節:
窗戶與眼睛,銅鐘與耳朵,人與蟬
在高樹上諦聽,在廣場上諦聽
吹吧,風的孩子,從邊緣地帶向人口眾多的
中心城市
風的孩子!司秋之神已降臨
吹吧,以你無孔不入的精神
——我的心啊,我的花兒啊,長久地暴露在外
風的孩子走得很遠,她們走得更遠
不難看出此詩與里爾克的《秋日》之間存在隱秘的精神聯系,但作者將里爾克的喁喁低語一變而為昂首嘶鳴,尤其是那句“從邊緣地帶向人口眾多的中心城市”,可謂一語破的。
但在這一卷里,作者依附既定象征體系的地方還嫌多了一些,諸如這樣的詩句:“太平洋上方的七顆星辰/像家園苦難的影子,像懺悔者心靈的影子”(《太平洋上方的七顆星辰》);“我看見河畔草青青。我看見/眾多的靈魂被日子蒸發/只剩下一串簡單的符號/飄浮在水面上,像黑色的蝌蚪”(《無霜的冬晨》);“今夜純潔的荷花/端坐于寧靜的池塘/荷花荷花,所有擁有這名字的女兒/今夜重新做一回新娘”(《南風》)——它們美則美矣,卻并無“陌生化”的審美沖擊力,因其本質上游離于作者真實的個體經驗之外。
這一缺憾在卷四“吹笛子的人”中得以彌補,作者令人欣慰地回到了鮮活的、不可替代的個體經驗,通過詩歌形式的力量建構經驗秩序。
我的父親
把一張網撒向河面
我的父親瘦削而黑
像生銹的鐵
我提著竹筐,在岸邊
揀父親扔上來的魚
我看著魚們不住地掙扎
死亡,然后被風吹干
——《父親與網》
老祖父出門看天
老祖母無意間跌進陳年瑣事
口中默念著:槐花,槐花——
那時節,黃金的光澤大片地剝落
——《槐花》
農歷逢單的日子我吹簫
逢雙的日子吹笛子
月落時吹簫,日出時吹笛子
許多念頭就這樣過去了
如今回想起來,我的內心
充滿無限的懷戀與憂傷
——《笛子與簫》
這些詩歌所建構的經驗秩序,顯然源自對往昔家園生活的記憶。作者終于由此獲得了某種近乎永恒的秩序感:
比鄂爾多斯更遠的
是水草和格薩爾王的眼睛
比格薩爾王的眼睛更遠的
是無從收拾的羊圈
——《鄂爾多斯》
(《憑空生長》,周易著,光明日報出版社2004年8月版,1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