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回老家探親,與親友交談時,我那口濃重的紹興話,讓一些人很覺意外。一位晚輩說,有些回鄉的人常喜歡在說家鄉話時夾雜幾句普通話,要不就索性說既不像紹興話,更不是普通話的“官話”,讓人覺得好別扭,像我這樣長期住在外面的人,能一個洋音不發,一句官話不說,真不容易。我聽了心中一笑。要讓我在過去的熟人面前說“官話”,聽者不難受,我自己就先別扭了。
對于背井離鄉的人,返鄉本是為了重溫舊夢,再續前緣。聽慣了“大碼頭”的官腔洋調,能在江南的庭院中,“品嘗”鄉音的抑揚頓挫,真是一種享受。此時,鄉音便是編織親情的媒介,它拉近返鄉者與故鄉的距離,讓人物與環境融為一體。親朋口中吐出的鄉音,讓你想起當年的父老,農家的臘酒,而返鄉者居然還能把家鄉話說得字正腔圓,也讓故鄉的人倍感親切。在鄉音的帶領下,我們故地重游,網羅猶存的記憶。你遂想起,這位西裝筆挺的訪客正是伸長脖子偷看你試卷的同桌好友;這位手拿名牌提包的女經理原是你少年時暗戀過的姑娘;而那位滿臉皺紋的老婆婆還為你補過破舊的衣裳。此時此刻,你若蹦出一句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豈不大煞風景。“四不像”的語言會驚擾你已沉入的夢鄉,在主客間筑起一道高墻。
我當然不是反對說普通話,只是覺得鄉音與普通話原本應是井水不犯河水。語言有雙重功能,既是人際交流的工具,也是族群認同的符號。華人圈內,普通話只是范圍更廣的交流工具,方言則更多地具有地域性族群認同的意義。不錯,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普通話也算是一種方言,但普通話只是在與中華民族文化這個大概念粘合起來時,才衍生出更多的文化意義。可是作為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我們不是每時每刻都生活在全球化的氛圍里。生命的意義并不主要落實在航班穿梭的國際機場上,而更多地體現在兒孫繞膝,親朋敘談的爐火旁。從實用交流的角度看,普通話的作用十分大,但作為族群內人際交流的工具,普通話的作用顯然不如方言。它對地域的族群來說,只是沒有文化底蘊的龐然大物,具體把握時幾近虛無。你說不出那位中央電視臺播音員的籍貫,他不屬于任何省份,純正的普通話已經抹掉了他的特征,抹得相當徹底,毫無痕跡,抹得讓你感到真沒勁。你更喜歡聽趙本山的小品、侯寶林的相聲,濃重的鄉音里才有情有義,才韻味無窮。沒有鄉音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和沒有故鄉無異。我曾經有過一個同學,他是東北人。我問他會不會說東北方言,他說自己在軍大院中長大,能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卻不會地道的東北方言。我很為他感到惋惜。人生中缺少了有根可尋的鄉音,生活的濃度就淡了不少。他的精神也許能常徘徊在軍大院的圍墻內,追憶當年“火紅的年代”,但墻外東北方言傳達的苦辣酸甜他卻無緣參與,少有品嘗。
我們當然必須說普通話,因為我們必須走出故鄉,到更大的范圍里尋求生活的資源和養料。所以學習普通話便是中國人不可缺少的一課。但我奉勸說普通話的人,不要忘掉自己的方言,特別不要將方言與普通話混在一起,講出一種既非方言,也非普通話的話語來。紹興人有一種自嘲的說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紹興人說官話。所謂官話,就是在方言里夾雜幾個普通話的詞,安排幾個普通話的韻。說普通話時徹底忘掉方言,講方言時完全拋棄普通話,做起來不容易,但至少是努力的方向。把兩樣糅合在一起最令人感到別扭。
也就是說,在文化大傳統和小傳統的傳承上,普通話和方言之間應該涇渭分明,它們功能不同,應各司其職。生活中必須講這兩種話語的人,在跨族群的交流中,須使用普通話,但在族群內傳達細膩的感情時,方言的優勢無可比擬。使用普通話的目的是工具性的,而使用方言的動力則來自族群認同。人在不同場合進行交流的時候,語言的工具性和文化認同性是在不斷切換的,有些是無意識,有些是有意識的。方言與普通話這種交替使用的模式,給了我們一個重要的啟示,其意義已經超出了對語言的討論,涉及到了社會與文化。
今天,無論是語言還是文化,都面臨競爭的局面。本土和世界的位置如何安排,一直是文化人苦心思索的問題。一百多年前,面對強大的西化潮流,中國人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對策。可今日,在查看了自己的“體”后,我們很難理直氣壯地說,中國的“體”仍是清一色的本土貨。西學不僅“為用”,它也“為體”。我們面對西化、全球化潮流的勢態,實際就如同方言面對普通話的情形一樣,想抗拒是不行的。本土與全球化的格局,恰如方言與普通話的關系,都是以小對大,以弱對強,只是層次不同。因此方言與普通話互動的方法,也是本土應對全球化的策略。全球化環境中的人不停地輪番啟動不同的機制,以便完成不同的任務,這種不停地“換行頭,變角色”的能力將是本土文化在國際交流環境中求得長存的法寶。這里不必計較誰是“體”,誰是“用”,最應刻意避免的倒是文化的融合,盡管某種程度,某些領域的融合在所難免。該穿旗袍時穿旗袍,該著西裝時著西裝;該用儒學時儒學入座,該用西學時西學登場。兩者之間涇渭分明,不混為一體。就像電腦關機啟動不同的操作系統一樣,中西文化之間在同一時期內,在不同的場合“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模式最能保護一個正在與外界交流的本土文化。
初一看,這種“轉換”的模式耗能費時,對人提出額外的要求,實在沒有什么長處可言。我們本來是可以在單一的系統中“躲進小樓成一統”的。我們原本只用說一種方言,持一種文化心態,奉行一種社會準則,在單一系統中我們曾游刃有余,過得也不錯。現在卻殺出一個新世界,冒出一個全球化,使我們觀賞時眼花繚亂,決策時瞻前顧后,心中保存已久的準則已不靈驗。在參照外來系統的過程中,我們懷疑自己的文化,于是便希望融入外來的文化,使自己更強大。這本無可非議,但融合是以單系統為基點,轉換卻承認多元,認識到繁復系統同時存在所提供的優勢。以單系統為背景的社會常能給人一種表面的和諧,但這種和諧是在缺少參照系數的前提下保持的,不存在太多的差異來挑戰沿用已久的準則。以多系統為背景的社會卻提供給人不同的參照系數,使我們更困難,更忙碌,更麻煩。然而正是這些困難、忙碌、麻煩刺激了我們的思維,新的想法、新的創造便在“窮于應付”的過程中被激發出來。
這是一種必須看到長遠利益才能看出其優勢的模式。因為從短期直接經濟利益來看,轉換模式顯然是弊多利少。單就語言來說,用一種語言要比用多種語言省事方便得多,語言間的翻譯就會耗去大量資源,但多語言、多文化對人的激勵卻是同質社會無法提供的。
從鄉音聊到社會,說到文化,又談到世界,好像扯得遠了些。就此打住,免得在鑼鼓喧天的全球化氣氛中掃了大家的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