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德文原著問世100周年,是它的第一個著名英譯本(帕森斯譯)問世75周年,而18年前問世的第一個中譯本(三聯, 1987)則使它的聲譽更加卓著,因為這使它在一個相對異質但卻最為龐大的文化語境中迅速獲得了應有的思想學術地位,其深遠影響未可估量。
馬克斯·韋伯的思想能夠在中國產生越來越廣泛的影響,《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譯本的出版可以說功不可沒,不過另一方面,那畢竟是將近20年前的事情了,從我們今天特別需要細心、耐心、誠心地進行理論建設和思想積累這個角度來說,這個中譯本給讀者制造的閱讀障礙也是相當可觀的。出于這個原因,我認為有必要指出它存在的問題。我不敢妄評它的整體翻譯水準,只想如實羅列部分翻譯錯誤,因為,它們堪稱是標準的錯誤。至于更多似錯非錯卻又似是而非的內容,放在這里計較大概會令人厭煩,故概不置喙。需要懇請讀者諒解的是,為了比較完整地體現對比結果,有的引文可能稍嫌冗長,多數還要略加注評,這也是無可奈何之舉。
以下均依中譯本所本的帕森斯英譯—中譯—我的譯加注這一順序逐一照錄,謹求教于識者:
1.原文:But in Babylonia and elsewhere astronomy lacked—which makes its development all the more astounding—the mathematical foundation which it first received from the Greeks.The lndian geometry had no rational proof;(p·13。英譯本頁碼,下同)
原譯:但是,在埃及以及其它地方,天文學缺乏古希臘人最早獲得的那種數學基礎(這當然使得這些地方的天文學的發達更為令人驚嘆);印度的幾何學則根本沒有推理的證明;(第4頁。中譯本正文頁碼,黑體字為我所加,下同)
拙譯:但是,在巴比倫以及其他地方,天文學卻缺乏古希臘人最早獲得的那種數學基礎——這使那些地方天文學的發展格外令人震驚;印度的幾何學則根本沒有理性的證明。
評注:不知譯者何故要把原著的“巴比倫”改成“埃及”;更重要的是,韋伯本書的核心目的就是要竭力證明西方歷史上特有的理性主義或理性化對西方特有的現代資本主義發展所起的關鍵作用,所以,在他認為這種“理性”發揮了作用的所有地方,他幾乎都是斬釘截鐵地加以強調、突出或對比,毫無“推理的”用意,況且,英譯原文“rational”本來就沒有“推理的”詞義,除非我們不避蛇足之嫌另作解釋,說“理性的”過程肯定也包含“推理的”過程。
2.原文:But a rational,systematic,and specialized pursuit of science,with trained and specialized personnel,has only existed in the West in a sense at all approaching its present dominant place in our culture.(p15-16)
原譯:但是,一種理性的、系統的、專門化的科學職業,以及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員,卻只有在西方才存在,而且只有在西方才達到了它今日在我們的文化中所占據的主導地位。(第6-7頁)
拙譯:但是,一種由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員從事的理性而系統的專門化科學追求,從它在我們的文化中達到了今天所占據的支配地位這個意義上說,卻只是在西方才存在。
評注:原文顯然說的是一種從屬性的有機關系,譯者卻處理成了平行關系,結果兩者都成了“無厘頭”。
3.原文:even the Western mediaeval struggles between putters-out and their workels exist elsewhere only in beginnings.(p.23)
原譯:西方遠在中世紀就業已有過的雇傭者與其工人之間的斗爭,在其它地方到現在也只是個開端而已。(第13頁)
拙譯:甚至西方中世紀就已出現了包出制雇主與其工人之間的斗爭,這在其他地方到現在也只是初露端倪。
評注:這里應當就“包出制”加個稍長一些的注釋,因為譯者沒有附上原文。這個概念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韋伯的研究中,都涉及到一個十分重要的現象,絕對不宜含糊其辭。包出制(puttmg-out system)又稱家庭包工制(domestic system),一種曾盛行于西歐的生產制度,即商人兼雇主將原料“包出”給農村的手工工人,后者一般在家里工作,有時也在作坊里工作,也可以將原料轉包給他人加工。制成品交還雇主后,按產品件數或工作時間取酬。這種制度不同于家庭生產的手工業制,承包工人自己并不買進原料,也不賣出產品。它破壞了城市行會的限制性行規,并且首次在工業中廣泛雇用女工和童工。商人兼雇主方面的獲利則是手工工人的工資較低,又由于行業內部分工較細而提高了工作效率。在產業革命中,這種制度普遍被工廠制度取代,但在某些行業中至今猶存,最典型的如瑞士的鐘表業、德國的玩具業等等,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擴張,它又普及到了許多后發國家,比如印度、中國。譯者僅僅讓我們看到了“雇傭者”,不明就里的讀者也許會由此懷疑,韋伯的其他概念是不是也這么不嚴肅,至少是不嚴謹?
4.原文:though too large a reserve army may in certain cases favour its quantitative expansion,it checks its qualitative development,especially the transi- tion to types of enterprise which make more intensive use of labour.(p.61)
原譯:盡管過于龐大的一支后備軍在某些情況下有利于量的擴大,但是,它卻阻滯了質的發展,尤其是阻滯了向使用更高勞動強度的企業類型的過渡。(第43頁)
拙譯:盡管一支過于龐大的后備軍在某些情況下有利于量的擴張,但卻阻滯了質的發展,尤其是阻滯了向使用更密集勞動的企業類型的過渡。
5,原文:it was not generally in such cases a stream of new money invested in the industry which brought about this revolution——in several cases known to me the whole revolutionary process was set in motion with a few thousands of capital borrowed from relations—but the new spirit,the spirit of modern capital- ism,had set to work.(p.68)
原譯:這場革命通常并不是由源源不斷用于工業投資的新貨幣引起的,而是由于這種新的精神,即資本主義精神已經開始發生作用了。在我所知道的幾個事例中,整個革命過程,只是由從親戚那里籌借來的幾千馬克的資本推動起來的。(第 49頁)
拙譯:就這里的情況而言,這場革命通常并不是由于源源不斷向工業投入新資金引起的,而是由于新的精神,即現代資本主義的精神開始發生作用了。在我所知道的幾個事例中,啟動整個革命過程時的投入,不過是從親戚那里籌來的幾千馬克資本。
評注:“新資金”是個常用的經濟學規范術語,而且至少已經出現了100年以上,想必韋伯在原著中不會這樣望文生義。
6.原文:In fact,it no longer needs the support of any religion force,and feels the attempts of religion to influence economic life,in so far as they can still be felt at all,to be as much an unjustified interference as its regulation by the State. (p.72)
原譯:事實上,資本主義制度已經不再求助于任何宗教力量的支持了。盡管時至今日,我們仍能感到宗教企圖對經濟生活施加影響,然而這種不正當的干預已經微不足道,已經不能與國家制定的規章制度對經濟生活的干預相提并論了。(第 52頁)
拙譯:事實上,資本主義制度已經不再求助于任何宗教力量的支持了。盡管時至今日我們仍能感到宗教試圖對經濟生活施加影響,但這種干預已經遠遠不像國家的調節那么名正言順了。
7.原文:as compared with the much more radically anti-chrematistic views of comparatively wide circles……(p.73)
原譯:與社會大多數人所持有的那些更加激烈地反對財富的觀點相比…… (第53頁)
拙譯:與遍及眾多社會階層的更加激烈的反貨殖論觀點相比……
評注:原文只是說相當多的社會階層都有人堅持反貨殖論觀點,這當然并不意味著“社會大多數人”在一股腦地“反對財富”。
8.原文:an external obedience to the commands of the Church(p.74)
原譯:對于教會戒律的永恒的順從(第54頁)
抽譯:對于教會戒律的表面順從
評注:對照到這里時,我曾遍查手頭現有的五個版本英漢和英語詞典,因為這個句子在上下文中的地位絕對舉足輕重。最終我只好認定,是譯者錯了。不幸的是,譯文中還有不少類似情況。
9.原文:It may be further shown that this is not due to any ethnical pecu— liarity of the languages concerned.It is not,for instance,the product of a Germanic spirit……(p.79)
原譯:我們還可以進一步看到,它并非源于有關語言的倫理特點,例如,這個詞并不是什么德意志精神的產物……(第58頁)
拙譯:還可以進一步證明,這個詞并不能歸因于相關語言的任何種族特質,例如,它并不是什么德意志精神的產物……
評注:我寧肯相信這里是譯者當時看走了神,因為英文形容詞“種族的”(eth— nical)與“倫理的”(ethical)詞形之相近,確實非中文的對應詞詞形可比,但即使真是譯者粗心所致,也同樣令人扼腕。韋伯針對當時正在發酵的種族主義思潮作出的明確表態,不幸就這樣被譯者一筆勾銷了。
10.原文:which formed the end of the exercitia of St.Ignatius(p.119)
原譯:構成了圣·伊納爵“修行”的目的(第91頁)
拙譯:構成了圣·伊納爵“苦修”的目的
評注:盡管“修行”和“苦修”差別重大(因為這里討論的是禁欲主義,而“苦修”是該主義的專用詞),但是關鍵問題尚不在此,而是譯者為圣·伊納爵加了個注釋:“圣·伊納爵(約35-約107),早期基督教教父。”
但是,西方基督教史上有兩位著名的圣·依納爵,一是安提阿的圣·依納爵(?—約110),敘利亞境內安提阿主教,是基督教從猶太人的宗教演化為希臘羅馬宗教的過渡時期代表人物,為日后確立下來的教理奠定了基礎,提倡以主教為中心的教會組織體系,堅持基督確有人性;另一位是羅耀拉的圣·依納爵(1491~1556),西班牙神學家,十六世紀天主教改革運動中具有廣泛影響的人物,耶穌會創始人,曾仿效圣徒的苦行以贖罪,先后在曠野和城郊苦修多年。韋伯這里一直在討論中世紀以來的禁欲主義問題,絕對不會拿頭一位伊納爵說事兒,況且,據史書記載,頭一位伊納爵根本就沒有苦修經歷,甚至沒有提出任何苦修教義,譯者顯然是漫不經心地“羅”冠“安”戴了。如果不明就里的讀者更多了解了譯者指點給我們的那位伊納爵,恐怕會立即認為社會學大師韋伯的歷史知識實在太成問題了。這種情況還有若干。
11.原文:The tertiary order of St.Francis was,for instance,a powerful attempt in the direction of an ascetic penetration of everyday life……(p.120)
原譯:比如說,圣·法蘭西斯的第三條誡令,就是一次很有影響的嘗試,它力圖使禁欲主義滲入到日常生活中去……(第92頁)
拙譯:譬如,圣·方濟各的第三會就是一次有力的嘗試,它力圖使禁欲主義滲透到日常生活中去……
評注:且不說譯者把著名的方濟各會鼻祖圣·方濟各譯成了“圣·法蘭西斯” (盡管字面上未可厚非,但畢竟有違成例),可那個“第三條誡令”是個什么東西呢?方濟各生逢羅馬教廷日益腐敗之際,為收拾教徒人心,方濟各作為非神職人員開始布道,從者日眾,經他奔走努力,1209年終獲教皇英諾森三世批準正式成立方濟各托缽修會;1212年圣方濟各協助貴族婦女克拉雷成立方濟各第二會,即克拉雷安貧會;1221年又成立方濟各第三會,收容在俗男女教徒——此即韋伯所說“一次有力的嘗試”!
12.原文:The Mercantilistic regulation of the State might develop industries。 but not,or certainly not alone,the spirit of capitalism;where they assumed a despotic,authoritarian character,they to a large extent directly hindered it.(p.152)
原譯:國家的商業規章可以使工業發展起來,但不能、或者說單靠它不能發展資本主義精神,因為這些規章呈現其專制特征的一切方面,它們都在很大的程度上直接阻礙了這種精神的發展。(第118頁)
拙譯:國家的重商主義調節可以使工業得到發展,但卻不能——或者說單靠它肯定不能——發展出資本主義精神,如果那種調節具有威權主義的專制性質,則會在很大程度上直接阻礙這種精神的發展。
13.原文:this ascetic conduct meant a rational planning of the whole of one's life in accordance with God's will.(p.153)
原譯:這種禁欲主義行為意味著人的整個一生必須與上帝的意志保持理性的一致……(第119頁)
抽譯:這種禁欲主義行為意味著,要按照上帝的意志對自己的整個一生進行理性規劃。
評注:顯然,至少在這里,譯者是在編譯而不是翻譯韋伯。不幸的是,這種情況同樣很多,接下來就是典型的一例,余不贅。
14.原文:It does not apply to anyone who can live without labour on his possessions……(p.159)
原譯:它不適用于那些無需靠勞動為生的人。(第124頁)
拙譯:它不適用于那些靠自己的財產為生而無需勞動的人。
15.原文:This is Perhaps most characteristically brought out in the struggle over the Book of Sport which James I and Charles I made into law expressly as a means of counteracting Puritanism,and which the latter ordered to be read from all the pulpits.(p.166—167)
原譯:這種態度或許最典型地體現在圍繞《體育手冊》而展開的斗爭中。詹姆斯一世與查理一世把該書納入法律,以此作為專門對付清教徒的手段;查理一世還下令讓各教堂宣讀它。(第130頁)
拙譯:圍繞《關于體育運動的布告》展開的斗爭大概最典型地表明了這一點。詹姆士一世與查理一世還專門把該布告變成了法律,以此作為對付清教主義的手段,而且查理一世還下令在所有布道壇宣讀。
評注:這里說的是英國歷史上的一個著名事件,譯者再次望文生義了,非常典型。不惟如此,同一個文獻名“the Book of Sport”,在中譯本第211頁上居然變成了“娛樂書”。
16.原文:Only then could the quantitative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ascetic Protestantism in its relation to the other plastic elements of modern culture be estimated.(P.183)
原譯:唯其如此,才能正確地估計新教的禁欲主義,(在它與塑成近代文化的其他諸因素的關系之中,)具有怎樣的文化意蘊。(第143頁)
拙譯:只有到那時,才能對禁欲主義新教——就它與塑造了現代文化的其他諸要素的關系而言——的文化意義作出量化評價。
評注:從上下文可以一目了然的是,韋伯這里是在強調指出,要想全面評價禁欲主義新教的文化影響,還必須從實證角度進行量化研究,否則,單純的價值判斷和信仰判斷是沒有足夠說服力的,而《新教倫理》不可能來得及進行這項必定十分龐大的研究。可惜譯者完全沒有“正確地估計”出韋伯的本意。
17.原文:Similarly,we have the aberration of the policy of this most solid bank at the time of the South Sea Bubble.(p.186)
原譯:同樣,我們有這個最有根基的銀行在《南太平洋計劃》時期政策失常的例證。(第148頁)
拙譯:同樣,我們也有這個穩如磐石的銀行在“南海泡沫”時期政策失常的例證。
評注:“南海泡沫”或稱“南海幻影”,這是十八世紀初使大批英格蘭投資者破產的一次著名投機狂熱。其中的主角是成立于1711年的南海公司,故名。不知譯者何故給出了這樣一個譯名。
18.原文:But how can anyone believe that such a literary theory could devel- op into a revolutionary force at all comparable to the way in which a religious belief was able to set the sanctions of salvation and damnation On the fulfillment of a particular manner of life?(p.197)
原譯:宗教信仰能夠強有力地用拯救和天譴的戒律來指導人們實現某種特殊的生活方式;而上面那種學術理論,后來竟發展成為一種足以與宗教信仰相抗衡的革命性力量,這簡直有點不可思議。(第160頁)
拙譯:但是有誰能相信,這樣一種書卷氣的理論能夠發展為一種革命性力量、以致可與一種通過救贖和天譴來認可要實現一種特殊生活方式的宗教信仰相提并論呢?
評注:如果再進一步對照前后文看看,譯者真該用自己譯文中的感嘆句來評價自己的譯文:“簡直有點不可思議”!
19.原文:it corresponds to the Latin classis,a word borrowed from the Greek, meaning that part of the citizenry which has been called to the colours.(p.209)
原譯:它的意思和拉丁文的classis(階級、階層、等級)一樣——classis源于希臘文——公民中的有色人種。(第173頁)
拙譯:它相當于拉丁文的classis,一個借自希臘語的詞,意為奉召服軍役的那部分公民。
評注:英譯者的譯文“has been called to the colours”是個標準的固定用法,唯一的意思就是:奉召服軍役。英國Macmillan出版公司的拉英詞典對classis的釋義有三,其中之一為:武裝力量;另兩個也與“有色人種”毫不搭界。且不管韋伯已經斷然否定了人種論對他這項研究的意義,即使僅據文中給出的拉丁文提示,也斷不應譯作“有色人種”啊!
20.原文:On the attitude of Port Royal and the Jansenists to the calling,to which we shall return……(p.212)
原譯:我們將回到波特·羅亞爾和詹森派的天職觀……(第176頁)
拙譯:我們應該回過來看看波爾羅亞爾隱修會和詹森派教徒對待天職的態度……
評注:這是法國天主教西多會的著名女隱修院,建于1207年左右,原是本篤會會所,坐落在凡爾賽以南謝夫勒斯谷地的低濕沼澤區,1625~1626年遷往巴黎另建新址,后來成為十七世紀詹森主義和文學活動的中心。韋伯反復以它和詹森派為例,突出強調了他們那種禁欲主義與其他教派的反差。如果只從中譯本字面上看,就很不容易理解韋伯的用意,因為這里顯然處理成了人名的形式,且沒有加注。好在譯者附上了原文,對此有疑問的讀者可以按圖索驥查資料,曲線讀韋伯。不過,后面卻出現了徹底的麻煩,第185和190兩頁各有一次對Port Royal的處理,均為“皇家港”,但是既沒有附原文也沒有加譯注,不明就里的中譯本讀者只有完全拜托自己的想象力了。
21.原文:the sinfulness of the belief in authodty,whieh is only permissible in the form of an impersonal authority,the Scriptures,as well as of an excessive devo- tion to even the most holy and viauous of men,since that might interfere with obedience to God.(p.225)
原譯:這種罪惡只在一種非個人的權威形式中才可能,圣經,以及對甚至是最圣潔和完美的人的過度忠誠,因為這可能影響對上帝的順從。(第189頁)
拙譯:信仰權威是有罪的,過度忠誠于那些即使最圣潔、最完美的人物也同樣是有罪的,因為那將妨害對上帝的順從,唯一可以容許的權威信仰就是對一種非人格權威形式——《圣經》——的信仰。
評注:韋伯前面用一大段文字概括了十七世紀以后盎格魯撒克遜諸民族對待政治權威的普遍態度,最后指出了其中的宗教根源。可是讀了譯者給出的譯文,大概除了不解以外,就只有目瞪口呆了!
22.原文:According to Hudson Taylor,China has about fifty million families; one thousand missionaries could each reach fifty families per day(!)or the Gospel could be presented to all the Chinese in less than three years.(p.225)
原譯:根據哈德遜·泰勒,中國有5千萬家庭,1千個傳教士每天可以接觸50個家庭(!),或在不到3年的時間將福音書帶給全部中國人。(第189頁)
拙譯:按照哈德遜·泰勒的說法,中國有5000萬個家庭;1000個傳教士每天可以各自接觸50個家庭(!),或可在不到3年的時間內將福音書帶給全體中國人。
評注:如果只看譯者給出的譯文,任何一位讀者大概都會毫不猶豫地斷定,韋伯這時的算術水平以及相關的判斷能力均處于極度低下的狀態!
23.原文:Calvinism as such is not responsible for those feats of missionary zeal,since they rest on an internominational basis.Calvin himself denied the duty of sending mission to the heathen……(p.225)
原譯:并不是加爾文宗本身產生了那些狂熱的宗教業績。這些宗教業績是以相互命名為基礎的。加爾文式的個人否認給異教徒送傳教士的義務……(第189- 190頁)
拙譯:傳教熱忱產生的那些業績并非加爾文主義本身之功,因為那些宗教業績是建立在各教派共同作用的基礎上的。加爾文本人則否認有義務向異教徒傳教
24.原文:The ascetic principle of self-control also made Puritanism one of the fathers of modern military discipline.(p.235)
原譯:禁欲的自我控制原則,同時也使得清教成為近代軍事政策的先父之一。 (第200頁)
拙譯:禁欲主義的自制原則也使得清教成為現代軍事紀律的源泉之一。
評注:這里且不管譯文的主謂賓搭配是否妥當,關鍵在于,無論是德文原著還是英譯用詞,都與“政策”毫不相干,不知譯者是怎么發現了其中新意的?
25.原文:John Wesley emphasizes the fact that everywhere,among Quakers, Presbyterians,and High Churchmen,one must believe in Dogmas,except in Method- ism.(p.251)
原譯:約翰·衛斯理強調:除了循道宗教徒之外,無論什么地方,教支派教徒那里也好,長老會教徒那里也好,高教會教徒那里也好,任何人都必定信奉教義。(第 217頁)
拙譯:約翰·衛斯理強調的是這一事實:不管什么地方的貴格會教徒、長老會教徒還是高教會教徒,都會信個什么教理,但就是不信循道宗的教義。
評注:讀者完全可以把那個“教支派”認定為印刷錯誤,否則就永遠無法解釋韋伯怎么會憑空杜撰出這樣一個怪物來折磨讀者。不過關鍵在于,甚至不用看上下文就會明白,譯者根本就沒有讀懂英譯原文,把整個句子理解得徹底走了形,否則就同樣無法解釋為什么如此簡單的句子竟能譯成那般模樣!
26.原文:It is one of the many merit of Karl Muller's Kirchengeschichte to have given the Baptist movement,great in its way,even though outwardly unassum- ing,the place it deserved in his work.It has suffered more than any other from the pitiless persecution of all the Churches,because it wished to be a sect in the spe-cific sense of that word.Even after five generation it was discredited before the eyes of all the world by the debacle of the related eschatological experiment in Munster.And,continually oppressed and driven underground,it was long after its ori- gin before it attained a consistent formulation of its religious doctrines.Thus it pro- duced even less theology than would have been consistent with its principles, which were themselves hostile to a specialized development of its faith in God asa science.That was not very pleasing to the older professional theologians,even in its own time,and it made little impression on them.(P.253)
原譯:浸禮運動是大規模的,盡管它在表面上沒有顯示出來,但卡爾·穆勒在他的著作中給予浸禮運動以其應有的地位,這是其《教會史》一書的許多優點之一。浸禮教派,與其他任何教派相比,在教會殘酷無情的迫害中受難最多,因為它希望成為特殊意義上的教派;甚至近一個半世紀以后,由于與之相聯系的末世學實驗在明斯特的慘敗,浸禮會在所有世人面前名譽掃地;而且由于它在產生之后不斷受到壓制而轉入地下,因此過了很久它的宗教教義才得到系統闡述;這樣,如果他們始終堅持這些原則,其神學色彩就會更加濃厚,因為這些原則本身是反對將對上帝的信仰作為科學來專門發展。這令老一代的神學家感到不悅,即使在當時也是這樣,浸禮會沒有給他們留下什么印象。(第219頁)
拙譯:卡爾·米勒所著《教會史》的諸多價值之一,就是給予了盡管看上去并不招搖、但卻非同小可的浸禮宗運動以應有的地位。浸禮宗運動遭到了所有教會的無情迫害,所受的磨難比任何其他宗教運動都多,因為它希望成為一個特殊意義上的教派。甚至在經歷了五代人以后,由于相關的末世論實驗在明斯特慘遭失敗,它在所有世人面前也仍然是名聲掃地。而且,由于它從一開始就遭到了持續不斷的壓制并被迫轉入地下,所以它的宗教教義很長時期都沒有得到系統闡述。因此,它甚至很少能產生出與它的各項原則相一致的神學理論,這本身就不利于專門發展它對上帝作為一門科學的信仰。這并不太合老派職業神學家的心意,即使在當時,它也并未吸引到他們的青睞。
評注:說一個大規模的宗教運動沒有給當時的職業神學家留下什么印象,這無論如何不是韋伯想要說明的意思。更離奇的是,一個在工業革命之后逐漸崛起的地道的基督教教派運動竟會公然反對把上帝作為科學來信仰,做個牽強一點兒的類比,這等于說咱們當年的紅衛兵膽敢不信咱那毛主席思想是科學。稍微檢索一下資料即可知道,事實上,不光是浸禮宗,那時的幾乎所有基督教神學流派都在用力把上帝論證為科學,而韋伯這里說的是,浸禮宗的處境使它在這方面很難比別人家做得好!
27.原文:For those to whom no causal explanation is adequate without an economic (or materialistic as it is unfortunately still called) interpretation,it may be remarked that I consider the influence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on the fate of religious ideas to be very important and shall later attempt to show how in our case the process of mutual adaptation of the two took place.on the other hand, those religious ideas themselves simply cannot be deduced from economic circum- stances.They are in themselves,that is beyond doubt,the most powerful plastic ele-ments of national character,and contain a law of development and a compelling force entirely their own.Moreover,the most important differences,so far as non-reli- gious factors play a part,are,as with Lutheranism and Calvinism,the result of po-litical circumstances,not economic.(p.277-278)
原譯:對那些認為不以經濟方法(或物質方法,不幸的是今天仍然這樣稱呼)解釋的任何因果關系都不精確的人,可以這樣說,我認為經濟發展對宗教觀念的命運帶來的影響的確十分重要,我將在后面試圖說明在我們所指的情況下,兩者互相適應的過程是如何發生的。另一方面,那些宗教觀念本身決不能從經濟因素中推斷出來。它們本身,毫無疑問,是塑造民族性格的最有力的因素。它們擁有一條發展規律和一種完全屬于它們自身的無可置疑的力量。而且,就非宗教因素所起的作用而言,正如路德宗和加爾文宗那樣,最重要的區別是由政治的、而非經濟的因素造成的。(第245頁)
拙譯:有些人認為,如果沒有做出經濟上的(或者一如至今仍被不幸地稱作唯物主義的)解釋,那么任何因果說明都是不充分的。對此不妨這樣作答:我認為,經濟發展對宗教觀念的命運的確十分重要,而且后面將會試圖說明在我們所指的情況下兩者互相適應的過程是如何發生的。但是,那些宗教觀念本身卻不可能單純從經濟因素中派生出來。毫無疑問,它們本身就是塑造國民性格的最強有力的因素,而且內含著一種發展規律和一種完全是自有的強制力量。此外,關于非宗教因素的作用問題,就路德主義和加爾文主義的情形而言,造成了它們之間最重要差異的,是政治環境,而不是經濟因素。
評注:不妨用譯者給出的說法去稱呼一下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學說,想必非常鮮亮:歷史物質方法主義和辯證物質方法主義,如何?
28.原文:Baxter's activity in Kiddeminster,a community absolutely debauched when he arrived,which was almost unique in history of the ministry for its suc- cess,is at the same time a typical example of how asceticism educated the masses to labour,or in Marxian terms,to the production of surplus value,and thereby for the first time made their employment in capitalistic labour relation(putting-ont industry,weaving,etc.)possible at all.That is very generally the causal relationship. From Baxter'sown view-point he accepted the employment of charges in capitalis- tic production for the sake of his religious and ethical interests.From the stand- point of the development of capitalism these latter were brought into the service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p.282)
原譯:巴克斯特剛到基德大教堂的時候,它還是個徹底墮落的組織,巴克斯特在那里的活動所取得的成功,在教會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巴克斯特的成功同時也是禁欲主義的一個典型例子:禁欲主義怎樣教導大眾去勞動,或用馬克思的話來說,怎樣教育大眾去生產剩余價值,由此,使得在資本主義勞動關系中(如生產業,紡織業等)雇用他們,成為完全可能的事,這是非常一般意義上的因果關系。以巴克斯特自己的觀點來看,他本人之所以接受他在資本主義生產中受到的雇傭,是出于宗教和道德利益上的考慮。從資本主義發展的角度來看,這些宗教、道德的因素,對資本主義精神的發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第249頁)
拙譯:巴克斯特剛到基德明斯特的時候,它已經是個徹底墮落了的共同體,巴克斯特在那里的活動,幾乎堪稱教牧史上無與倫比的成功范例,同時也是說明禁欲主義如何教化大眾去勞動、或用馬克思的話說如何去生產剩余價值、從而第一次有可能把他們用于資本主義勞動關系(比如包出制工業、紡織業等等)的典型范例。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普遍意義的因果關系。從巴克斯特本身的觀點來看,他之所以愿意為資本主義生產盡職盡責,乃是出于宗教和道德上的關切。而從資本主義發展的角度來看,卻正是這些宗教與道德關切促進了資本主義精神的發展。
評注:中譯本先后5次出現了“基德大教堂”,可原文純粹是個地名:Kidder- rmnster,是英格蘭赫里福德—伍斯特郡懷爾福雷斯特區一個城鎮,臨斯陶爾河與斯塔福德郡—伍斯特郡運河,736年首見記載。曾有重要的毛紡織業(首見記載于 1334年),十八世紀為地毯業取代。韋伯多次提到它,決不是因為那里有個什么“基德大教堂”,而是因為那位著名的清教徒巴克斯特1641-1660年在“基德明斯特鎮”擔任教會牧師,在布道的同時還有效地組織當地居民從事經濟活動,最終使這個“徹底墮落了的”城鎮共同體成了英格蘭有名的模范堂區。所以,韋伯才說這是“教牧史”上的成功范例,而沒有籠統地說“教會史”,英譯原文的用詞已經非常清楚。而且,韋伯還特意突出了巴克斯特的篳路藍縷之功,根本沒有認為那是“絕無僅有的”,所以接連用了“無與倫比”和“第一次”的評價,不知譯者為何視若無睹。“生產業”云云,不議也罷,因為原文就是我在第3例中已經注釋過的putting- out system工業,而巴克斯特是以上帝的名義、按照世俗禁欲主義精神的要求在那里號召并組織當地居民從事這種工業勞動的,這分明是出于一種“宗教和道德上的關切”,怎么被譯者當成謀求“宗教和道德利益”的資本主義雇工了呢?實際上韋伯的意思已經非常直白,說的就是巴克斯特(們)與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的因果關系,用我們的大俗話說,他(們)是無心插柳柳成蔭,而在西方以外的地方是沒有這種土生土長的插柳人的!
29.原文:a short essay in order to clear up the concept of sect used above……(p.284)
原譯:……一篇短文,目的是澄清上文中用過的各種派別的概念……(第252頁)
拙譯:……一篇短文,目的是厘清上文中用過的教派概念
評注:英譯原文用的是單數形式,所以,如果不是譯本印刷錯誤,那就只能說明錯在譯者。但是這里的關鍵在于,如果是一路認真讀下來,就完全應該明白韋伯的意思:他在著意對教派和教會進行區分。他認為真正對現代資本主義精神的發展產生了促進作用的,是教派,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教會;所以,他強調的是要厘清“教派”這個概念本身,而不是“各種派別的概念”。
30.最后一個了。既為湊個整數,也為節省版面。
韋伯在本書中多次使用過一個術語,指的是某些人、群體或派別堅定主張并維護自身的正宗權利或優先權利。但譯者給出的說法有兩種,一是“出生權”(如第 201頁),一是“出身權”(如第236頁),而且不附原文不加譯注,讀來令人頭大。這次對照英譯才明白,原來是birthright這個典故,源出基督教《圣經》,謂希伯來族長以撒之子以掃,作為長子而享有長子特權,但后因細故把自己的長子名分賤賣給了孿生兄弟雅各,隨之也就喪失了相應的特權,等他明白過來之后,卻又賴皮毀約執意要收回名分。用在這里的語境中,完全可以徑譯為“長子特權”,既符合原文邏輯脈絡,又有點兒詼諧的味道,也許這就是韋伯的用意吧。
從以上可知,這個中譯本從正文的第一頁就開始有錯,直到最后一頁仍然有錯,我統計了一下,由上述各例為代表的諸類型標準錯誤共有132處,而中譯本本身一共只有252頁,平均不到2頁即錯一處。言重一些,甚至可以說它幾乎從翻譯走向了改編。眼下我在想的是,像《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這種壓縮餅干式的經典文本,其思想密度、知識含量和邏輯嚴謹性都具有高度凝練的性質,可以說每個術語、概念和詞組在整個邏輯鏈條中幾乎都是無可替代的,以上各例足以表明,打斷任何一個環節,都有可能造成閱讀理解過程難以疏通的阻塞和無法梳理的混亂。且不說對這個論域感興趣的普通讀者,即使我們辛辛苦苦的譯校諸賢,假如無緣對照原著或者英譯,那么即使抱著萬分精心的態度,是不是就真能徹底讀懂自己這個中譯本呢?
由此禁不住想到,譯介韋伯這樣的宗師人物,即使信心十足到再也不誠惶誠恐,至少也應該竭力避免這樣的累累硬傷吧,否則隱患實在是難以估量。不過應當客觀地說,讀這個中譯本,相比讀韋伯的巨著《經濟與社會》的中譯本(商務版, 1997),還是絕對甘之如飴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對于后者,假如韋伯本人能像我們一樣使用中文,按照他著名的個性,他肯定會堅決地、甚至憤怒地否認那是他自己的著作。因為我剛剛精讀了一遍《經濟與社會》的那個權威英譯本,所以敢于這樣說。不過這話說來就太長太長了,就此shut up。
(《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馬克斯·韋伯著,閻克文譯,商務印書館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