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歸于塵土;但是,歸于塵土后會給世人留下什么呢?從燦爛的秋陽下步入漢陵苑的地下宮殿的一剎那間,我的腦際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導游小姐的聲音是清甜的,語調是柔膩的,有點像揚州的牛皮糖。但是,我依然感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孤獨。實際上,踏上地下宮殿的第一個臺階時,就已經進入了時間隧道,隧道的終點就是一個諸侯王的墓穴。那份孤獨不是我的,而是這個墓穴的,兩千多年前的墓穴呀!
不知道兩千多年前的西漢,那時的揚州會是什么樣子?想來一定是相當地繁華,甚至是奢糜的,否則,廣陵王劉胥歸于塵土的地方不會如此工程浩大,如此精妙絕倫。漢代典章規定:王侯執政的第二年就可以用所轄賦稅的三分之一來修建陵墓。這座地下宮殿不正是對那段歷史的一種昭示和佐證嗎?
光線極暗,導游小姐不得不打開激光筆,紅色的光點穿透黑暗,停落在類似墻壁的一堵厚厚的木墻上。她說,這就是“黃腸題湊”,是漢代帝王的葬制中,帝王墓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座“黃腸題湊”動用了在當時已經生長了兩千年的金絲楠木545立方米。聽她這一說,我從心底深處發出了一陣驚呼,不為這“黃腸題湊”,不為這帝王極盡奢侈的葬制,而為這些木頭,這些擁有四千多年歲月的木頭,驚嘆于它們依然保持著如此完整的姿態。
后來,在劉胥王后的墓穴中,與這些木頭有了近距離的接觸。它是粗礪的也是細致的,木面上的紋路密匝得就像是老者臉上的皺紋,有一種閱盡滄桑后的從容;它是堅硬的也是軟和的,摸著它就像摸在石頭上,卻不是冰冷的,溫和的地溫凝結在它的表面;它是凝固的也是流淌的,它的姿勢凝固在兩千多年的歲月里,可它的目光默默地穿越了兩千年。
兩千多年過去了,這座地下宮殿依舊,“黃腸題湊”依舊,奢侈的殉葬品依舊,可那位躺著的高貴的王侯在哪兒呢?
于是,趕緊找來《漢書》,查閱廣陵王劉胥的生平資料。漢武帝的這位第五個兒子,與他的四位同父異母的兄長一樣,都不得善終。原因當然只有一個,都是為了爭奪大漢天子的王位。但皇帝只有一個,費盡心機而做不成皇帝的人,其結果只能是命赴黃泉。于是,劉胥自縊了。只是這位廣陵王在自縊之前,還忘不了尋歡作樂一番,甚至唱出了一曲類似懺悔的哀歌,讓人嘆息也讓人戰栗。歷史總是一幕幕重演,勝者王,敗者寇,到頭來只不過是黃土一堆。讀著那些似是而非的歷史,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只能付諸一笑罷了。
合上《漢書》,眼前又浮現出在漢陵苑看到的用于建筑“黃腸題湊”的那一塊塊千年古木,我突然意識到,走進地下宮殿那一剎那間感覺到的孤獨,其實就來自那一塊塊壘在一起的千年古木。兩千多年過去了,地下宮殿的主人即使有千年古木和金縷玉衣的護駕,也無法阻擋尸首腐爛的步伐,他從肉體到靈魂都已經化作了過眼煙云,隨風而逝了。唯有這些木頭依然,在不見天日的日日夜夜,在盜墓者猖獗的貪婪里,在見證一段段歷史開始、發展、消亡的過程中,依然用堅挺的姿態和堅硬的質地,堅守著自己的職責。堅守,本身就是一個享受孤獨的過程!
“黃腸題湊”是一種文化,但更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叫堅守,也叫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