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沒到鎮江來了,印象中的古南徐州,是一座少文孔武的城市。似乎所有的風雅文采,也僅止于三山的傳說和題詠。將這意思說給鎮江朋友聽,他們只是笑笑,說這次帶你去個有文的地方。
汽車穿越在林木蓊郁的盤山道,來到一座巍峨高大的牌坊門,驟然看見牌坊上鐫刻著兩個勁健飄逸的大字:“南山”,一時竟忘了身在何處。揉揉眼癡癡地問同行:這是舜帝南巡率宮廷樂隊登高奏《望娥》之曲、唱《熏風》之詞的南山?還是道宣師隱居研法創成一代律宗的南山?是古代將士沙場歸來刀槍入庫解甲放馬的南山?還是塞外隔壁那個青史聞名的唐朝獵場、清代牧場南山?是東晉詩人陶淵明采菊東籬時悠然而見的南山?還是……同行笑而止之,說不是,不是,都不是,這是咱鎮江的南山。
才知道鎮江有一座南山。心中遂不免有些訝然。
放眼望去,這南山簇峰疊嶂,古木參天,隱隱透著名山大川氣象,儼然一座昂藏于繁華紅塵中的城市山林。穿越山門,拾級而上,山間游人無多,很有幾分林深人不知、鳥鳴山更幽的詩情意境。比及行至山腰,蔥蘢叢林中驀地轉出一片雄兀錯落的亭臺樓閣來。鎮江朋友指介說,這是千年古剎招隱寺,東晉大名士戴颙隱居處,先后曾有幾位著名人物在這里隱居。
史載戴颙蟄伏南山二十五年,拒招不出,從半山腰到山頂建造了三百多間房子。臨終前將女兒叫到跟前,說我死后你找個清凈的地方削發為尼吧!這三百間房子就捐給山上的和尚。世界上誰可見過勸女兒出家的父母嗎?若不是徹底參透了人生三昧,如何能將這忒不近人情的話坦然出口。后來,原本志意相投的女孩兒果然謹遵父命,將三百間山林別墅化為莊嚴佛國。招隱寺的“寺”即由此而來。南山的文脈也就此扎根,衍生成一座彪炳千秋的文化富礦。
入聽鸝山房,仿佛聞戴颙絲竹清音盈耳。他在這里創作的三部曲曾被劉皇帝帶到金陵,付皇家樂師廣為傳奏,綿延不絕。立煙雨鶴林,恍若品米氏父子云山真跡,小小南山竟然迷倒了中國畫史上一對不同凡響的癲癡父子,其魅力之大真是不可思議。
徘徊、徜徉于讀書臺與增華閣間,揣摩當年昭明太子雞窗夜雨、苦寒溽暑,讀破藏書三萬卷、熔鑄《文選》第一功的孤寂與充實。雖然過度勞心使這位人中之龍30歲失明、31歲早逝,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又豈可用長短來衡量?
游竹林寺,照“林公泉”,在修篁幽緲中體驗“梵遠驚天籟,鐘清趁籜音”的佛國仙韻,在泉水叮咚中感知林皋法師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功德苦心。徘徊在1580多年的歷史的“虎跑泉”邊,想象著舀一瓢萬古常清水,喝上一氣,再從頭澆遍全身,如同親受法安禪師的洗禮,來一次通體透心的徹悟。
就這樣目不暇接,心隨景動,不知不覺中到了“文苑”,南朝大文學家劉勰“文心雕龍”的地方。26年前在大學里上文論課,喜愛的僅僅是《文心雕龍》的辭采之瑰麗,情理之暢達,而26年后的今天,重溫此文,卻是懷著一份“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心情,迷失在文苑深邃莫測的角角落落里。登文心閣,臨雕龍池、入知音亭,游學林軒。站在山海全景圖前,口誦“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的傳世名句,心潮便不由自主地隨著恣肆汪洋起來。
“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吟詠著雕刻在上的《文心雕龍》名句,我向自己捫心連發四問:你是文章的知音嗎?你想做文章的知音嗎?你能做文章的知音嗎?你配做文章的知音嗎?想那劉勰早年喪父,貧困不娶,發奮好學,二十歲入藏書極富的佛教中心定林寺與僧佑法師相處十余年,潛心學問,最終出家為僧,留下傳世寶典。這對于今天的我輩文人來說,雖未必可效古人之行,卻不能不思古人之道。倘沒有超越紅塵利欲的出世精神,又從何做得好振聾發聵的入世文章?
文苑是南山的文心。學林軒里匯集著鎮江歷代藝文大家、學界精英:許渾、沈括、辛棄疾、陶弘景、劉鶚、王文治、馬建忠、陳慶年、柳詒徵、茅以升、賽珍珠……博大精深,各擅千秋,名彪青史,學貫中西。一一訪過,讓人領悟的豈只是作文、制藝、立言的道理,更有立身、立德的智慧和途徑。
走出南山,天色已晚,尋途而返,忍不住留戀回望,心眼兩牽。心目中的南山,一向是個音調悠揚、意境空靈的優美名詞,更因其承載著千秋而下太多的人文掌故而擁有了攝人魂魄的魅力。中國有多少南山?我說不清,但我相信有南山就有絕世美景、有非常故事、有文蹤圣跡、有傳世歌詩。即如這鎮江的南山,都市紅塵中的世外仙源,集藏著千秋南徐百里京江的斐然文采,匆匆一瞥,便讓我一見鐘情,讓我意亂神迷,讓我刻骨銘心系念到永遠。
郁郁乎文哉!鎮江南山,南山鎮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