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上旬,李比英雄再度路過北京,到社科院外文所來看望我,送給我兩本書,一本是其成名作《聽不見星條旗的房間》,先是1987年發表在純文學期刊《群像》上,后來于1992年由講談社出版了單行本,并獲得野間新人文藝獎;另一本則是他的近作《破碎支離萬千象》,也是由講談社出版的單行本,出版時間為2005年4月。當時由于室內光線不很明亮,因而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只覺得封面比較特別,銀灰色打底,左上角有一個較大的不規則白色團塊,上面印著書名和作者名。其實這個團塊不很大,也只夠作以上安排。封面的其余空間,就是同樣不規則的細小白色碎片了,不過,總覺得構圖并不那么簡單,似有一股怪異之氣。細看之下,才發現那白色碎片間均勻地混雜著同樣不規則的、隱約可見的暗紅色細小碎片。銀灰色為背景色的白色團塊和碎片構成的冷色世界原本就讓人有了幾絲寒意,發現混雜其間的暗紅色碎片后,視線一時竟沒能移開。除了先前的寒意外,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當然,出于禮節,我并沒有把這種不安的直覺當面告訴李比,只是在交談中陪著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在12月22日的《朝日新聞》上,看到《破碎支離萬千象》獲得第32屆大佛次郎獎的消息,我便放下手中的工作,把那本書取出來大致讀了一遍,這才恍悟那封面構圖的由來。
先說說李比英雄其人。
李比英雄原名Ian Hideo Levy,了解西方“百家姓”的人士容易看出,這位出生于加利福尼亞州的美國人顯然具有猶太人血統——Levy來自《圣經》所說的“利未人”,是希伯來人的一支。在國內的翻譯實踐中,對于Levy(有時也叫Levi)這個姓氏,通常譯為利維、利未或列維,而素習文學翻譯且具有較高中文修養的李比卻對自己姓氏的中譯有著獨特的看法。他曾十余次來到中國大陸地區,了解到歷史上曾有一支猶太人來到中國腹地繁衍生息,后因黃河泛濫而遷徙到了開封。為此,李比深入到開封郊區第四人民醫院一座被廢棄的鍋爐房附近,在那里尋到了猶太人定居點遺址,并在開封市博物館內看到宋朝皇帝賜封猶太人姓“趙”姓“李”的碑石。這其中的趙姓是宋朝皇室的國姓,既然大宋皇帝把自己的姓氏賜給了來自域外的歸化民族,足可見猶太人曾因其出色表現而博得龍顏大悅。至于李姓,則極有可能源自于Levy的音譯。大約千年以后,1949年,當天安門廣場上舉行開國大典時,這支猶太人的代表又坐在金水河邊的觀禮臺上,見證了人民共和國的誕生。當然,他們的姓氏仍然是趙和李。有了這長達千年酌定譯,這位作家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中譯名冠以“李比”。
李比的父親出身猶太中產家庭,曾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專攻中國唐史,后來又作為富布賴特研究員于1956年攜全家移居臺灣。6歲的小李比雖說此前曾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家中看到過漢字,但他真正聽懂漢語并開始用漢語說話,還是在來到臺灣五個月之后。李比10歲那年,在父母離婚后隨母親和弟弟去了香港,并在那里生活了兩年。他的父親后來和一個來自上海的女性組成了新家庭,為李比生下了一對異母弟妹。
1964年是李比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他父親時任美國駐橫濱領事館的日語研修所所長,這一年暑假,李比來到父親身邊,這也是他第一次來到日本,并在一家前衛雜志上讀到了大江健三郎短篇小說《死者的奢華》的英譯本,很受震動。大概是從高中畢業后的第二年(1968)開始吧,李比開始有意識地閱讀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等現代日本作家的小說,最初閱讀的是英譯文本,后來隨著日語閱讀能力的提高而逐漸涉獵日語文本。18歲考入普林斯頓大學以后,李比一下子主修了漢語、日語和韓語,同時選修了《萬葉集》、《源氏物語》及日本近現代文學的課程。當時適逢美國各界反對越南戰爭的運動風起云涌,李比也不落人后,在學生報紙上發表了自己的反戰詩歌。
從大學三年級起,李比相繼閱讀了蕪村、宮澤賢治、荻原朔太郎、田村隆一和吉本隆明等日本近現代詩人的全集,并由此上溯至俳句,再由俳句上溯至和歌,最終與《萬葉集》結下了不解之緣。考入普林斯頓研究生院后,李比開始嘗試把《萬葉集》翻譯為英文。1981年,由他翻譯的萬葉集全譯第一卷(相當于原書一至五卷)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次年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這一年,李比32歲。
除了《萬葉集》之外,這一階段的李比還翻譯了三島由紀夫、中上健次等日本現代作家的作品。在新宿小酒館的一次聚飲中,中上健次勸他:“你也用日語寫小說吧”,由此催生了李比的第一部小說《聽不見星條旗的房間》(《群像》雜志 1987年3月號)。或許是受日本私小說傳統的影響,李比以自己的經歷為原型,成功塑造了一個生活在美國駐橫濱領事館中的17歲少年。這位17歲的少年“舍棄了父親,舍棄了美國,走向新宿……作品以六十年代末期的街頭的喧嘩為背景,超越了語言、文化和制度的差異……”小說問世半年后,李比因其學術造詣獲得了斯坦福大學的終身教職。五年后,他又因這部處女作榮獲1992年度的野間文藝新人獎,成為叱咤日本文壇的美國作家。
就在獲得野間獎的第二年8月,李比第一次游歷中國大陸地區。同年12月,他在日本《現代月刊》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在天安門》的紀實性作品,詳實記錄了這次旅行的感受,經過大約兩年的持續發酵后,定稿以《天安門》為題發表于1996年1月號的《群像》雜志,同年6月被推薦為芥川獎候選作品。卻由于身為芥川獎評委之一的極右翼文人石原慎太郎的激烈反對而落選。據說,石原慎太郎黜落《天安門》一文之后仍不解氣,又對著這篇文章的編輯狂罵了李比兩個小時。當我問及石原慎太郎激烈反對《天安門》的理由時,李比回答說:石原慎太郎認為,芥川獎是日本純文學大獎,而李比這個美國人既然身在日本并用日語寫作,就不應該像大江健三郎那樣,動輒把日本以外的事物拉進來。聽了這番解釋,我想,好心的李比是否省略了什么?我猜測,李比在書中對當今中國的客觀介紹,或許是以反華著稱的石原慎太郎氣急敗壞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管石原慎太郎如何氣急敗壞,這次中國之行卻成為李比走進中國、了解中國的開端。十余年來,李比走遍了中國大陸地區,相繼創作出《現代·中國·文學》《聽不見北京話的房間》《我的中國》和《從長安到北京——另一個“旅行自由”》等各種文類的作品,深入探討了“遠離母國語言”、“混血文學的可能性”、“越境的文學”和“越境的時代”等時代話題。
2001年8月下旬,李比終于在開封市郊區挖掘到了自己的金礦——發現了歷史上猶太教堂的遺跡。說挖掘名副其實,其中一座保存完好的水井便是他雇請當地人從重重覆蓋的土層中挖掘出來的。興奮的李比9月6日回到東京,稍事休息,11日動身前往美國看望母親和同母異父的妹妹。考慮到難以長時間忍受不抽煙的煎熬,李比選擇了經由溫哥華飛往紐約的航班,這樣可以在轉機時抽上幾口以解煙癮。不料就在飛機臨近加拿大之際,9.11恐怖襲擊爆發了。本文第一段里提到的李比的新作《破碎支離萬千象》便是從這一嚴峻的時刻開始敘述,主人公愛德華即是李比的化身。
在文本中,飛機臨近加拿大時,長年生活在東京的日本文學翻譯家和作家愛德華從飛機上俯瞰下去,只見碧藍的大海上星羅棋布地散布著大大小小的島嶼,驀然想起三百年前日本俳句大師松尾芭蕉描寫松島美景的俳句——“諸島盡奇觀,破碎支離萬千象,夏海碧于藍”(此處采用葉宗敏先生譯文,在此謹致謝忱),但這份好心情很快就被一個殘酷的事實撞得粉碎——機長告知:“必須向大家通報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美利堅合眾國成為巨大恐怖襲擊的受害者……因此封鎖了所有邊境,任何人均不得進入美國,任何人亦不得離開美國,除了值班的軍用飛機外,一切飛機不得在美國領空飛行。”這意味著機上的所有乘客將無法按時抵達紐約,愛德華當然也無法如約于當天抵達紐約后在57大街的旅館里和妹妹相聚,并于翌日前往華盛頓看望母親。在機艙里等了三個小時后,愛德華終于走下飛機,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面仰視著大屏幕電視上飛機撞擊世貿大廈的慘烈景象,一面機械地挪動雙腳往簽證處方向移去。當看到在藍天的映襯下,從被撞擊后的大廈里飄出雪花一般的紙片和因絕望而跳樓的人時,愛德華再次想起了“破碎支離萬千象”——原本以為堅固的大廈破碎支離了,原本以為有序的世界破碎支離了,原本以為嚴謹的思維破碎支離了,甚至在給親人打電話時,說出的話語也背離自己的思維而破碎支離,惶惶然的愛德華在滯留于溫哥華的三天里看到了與以往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正如封面構圖所顯示的那樣,堅固的大廈、有序的世界、嚴謹的思維、準確的語言全都“破碎支離”了,只剩下大小不一的不規則碎片,而且還要裂變為更小更不規則的白色和紅色碎片……在包括歷任、現任總統夫婦出席的追悼儀式上,“歷代總統的牧師”用朗誦般的聲音致悼詞:“他們將因此而進入天堂……因為他們與主同在,因而每當我們想起他們時,應該抱有喜悅之情”,電視機前的愛德華忍不住用日語大聲反駁道:“天堂?他們不全都往下墜落而去了嗎?!”
親眼目睹世貿大廈坍塌的慘景,并得知好友死于這場災難后,住在曼哈頓的妹妹因極度悲傷而取消了家庭聚會,愛德華決定改變計劃回東京。臨行前,他來到由土著人生活過的原始森林改建而成的森林公園,想在這個破碎支離的世界中尋得一處靜謐之地。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陣發動機音響,他抬頭向天空望去,并不見飛機的蹤影,再顧盼四周,原來是一臺觀光大巴開進了森林,從車上陸續走下二三十位掛著數碼相機和攝像機的黑發游客。這些人剛一下車,便立刻指著充滿陽剛之氣的圖騰柱,用明朗的聲音喊道:“kan!”(原文系日語拼音,此處轉譯為漢語拼音)他們圍住了圖騰柱,繼續喊:“kan、ni kan!”
顯然,這是一批來自中國的游客用漢語發出的贊嘆。小說結尾處寫道:
“看!你看呀!”笑聲在愛德華的頭腦中回響。
柔和的光亮從天際灑下。
愛德華再度抬頭看去。靜謐被打破,來自另一個大陸的爽朗笑聲銳利地刺向空虛的天際并消逝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