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綿延的黃土地上,村民自治是一項進行了多年的事業。作為人民當家作主的制度載體,作為草根民主的標志,作為鄉村治理框架的一個層面,同時也作為鄉村生活的一種符號,它已成為了鄉村社會的一部分,成了中外學者和都市人觀察、分析抑或想象農村的一部分。在不同的地區,不同的時段,村民自治制度的運作有好的,一般的,也有不盡人意的。生于紅旗下,自稱“主攻實踐村民自治”,并以“建立第一個真正的村民自治示范村,為全國的農民引路”為目標的農民老崔,常憤怒于其所在村莊的自治制度運作的不如意。對此,筆者也早有些許耳聞,且有著諸多的不解。而今讀到朱凌的新著《灰村紀事——草根民主與潛規則的博弈》(簡稱《灰村》),頗受啟發。作者以紀事的形式敘述了灰村(也包括灰村之外的)種種不同的群體圍繞該村村委會的選舉、日常運作而展開的長達八年之久(且還在繼續)的連續的博弈過程。筆者認為,《灰村》以其鮮活的事實向人們展示了鄉村治理過程中的草根民主與村莊政治競爭之間的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其間隱含的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灰村的故事很簡單。不滿于老支書張家的“灰色統治”十余載的老崔要競選村委會主任,并以近似于戰斗檄文的形式發布了自己的競選綱領。因為村民對老支書的不滿,老崔競選成功,但是老支書卻籠絡住了包括全村絕大部分黨員和老干部在內的精英,甚至還使用了村莊內部的暴力。在這種你來我往的競爭過程中,各方勢力“各顯神通”,老崔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于是灰村以及灰村所在的荷鎮因為村莊治理問題陷入了緊張甚至無序的境地。這樣的故事,在學界常稱為“兩委”關系、鄉村關系,是鄉村治理中常見的矛盾。
但稍深入一點來看,灰村的故事又極其不簡單。
首先來看人。《灰村》通過直接描寫的方式成功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不簡單的老崔。1996年在眾多村民覺得選舉與自己毫無關系的村委會選舉大會上拿著喇叭,“宣布”灰村的選舉是違法的。之后遠走他鄉,已經致富的老崔仍不死心, 1999年組織自己的人馬競選村主任成功。他組織了修路,發動村民填掉了臭氣熏天的污泥潭,抑制住了鄰村強占土地的企圖,建設好了小商品市場。他曾與鎮干部理論長達三天,他對縣工作隊不妥協,他越級上訪。他被免職,但他阻止了別人替代他的可能。他引起了周圍村莊對村民自治的重視,但他近似于疾惡如仇的性格,使得他無法平衡自己支持者中的利益平衡問題,常陷入孤立無援之境。他大無畏,但他也有脆弱的眼淚,他想過退出競爭,卻抑制不住張老漢的眼淚所激起的英雄主義沖動。通過這些“驚險”而入微的細節,《灰村》為我們刻畫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老崔,不簡單地做到了讓不簡單的老崔活生生地躍然紙上。另一方面,《灰村》更為成功地運用間接描寫的手法向我們呈現了一個不簡單的老支書形象。他領著他的弟弟管理灰村長達十余年,無人對他的權威表示一絲一毫的懷疑,他讓村民覺得像“父母”,也讓鎮領導覺得“更像自己人”。他能為黨員和老干部謀得醫療、養老保險的福利,能將村里的種種公共工程年復一年地承包給身邊的能人,能將老崔的上訪化解于無形,能讓灰村的賬務清理無法進行……相對于老崔而言,他很清閑,少有表現憤怒。作者只用了如此少的筆墨就在看似輕描淡寫的過程中展示了一個不簡單的老支書,以及他身后不簡單的卻很穩定的利益與力量格局。
再來看事。事有大小,不過《灰村》中的事情無論大小都是與村莊政治競爭相關的。從老崔的角度來講,自己做的事都是為了“實踐村民自治”(是否還有一點在村莊中疾惡如仇的本性沖動),也即我們通常所認定的草根民主。但是,老崔所選擇的政治競爭手段卻是復雜多變的,他發過傳單,要求過村務公開,要求“海選”,他不準自己競爭班子中的成員額外獲得村集體的好處,甚至由此造成了內部的不和。但他也曾選擇用暴力型“干將”,并動員村民通過暴力的方式與鄰村爭奪地盤,他敢于與縣和鎮領導據理力爭,也善于利用外界的聲援來改變自己在村莊競爭中的不利態勢。從老支書的角度來看,老干部們也懂得軟硬兼施。從為村民買噴灌設備到阻礙村務移交,從定點承包村公共工程到為少數干部謀福利,都體現了他們運用潛網絡和優勢資源對村莊局勢進行軟控制的能力。從老支書兒媳婦的罵聲到張忙的拳頭,再到一些“不明就里”的燒門、劈門事件,卻又展現了村莊政治競爭“鐵血”的一面。再說崔喜,他也同樣善于利用公章這一軟權威和兄弟多這一硬權威來提升自己在這場復雜競爭中的地位。然而,從總體上來看,各方都懂得利用國家法律及相關政策來作自己合法性的論證,但又都運用了法律之外,甚至違法的手段來抑制對方。不過,更多的還是運用一些更為精細的競爭技術,例如換鎖、錄音、藏賬本、騙公章,甚至于流眼淚……《灰村》充分展現了村民圍繞村莊資源,在村民自治的框架下所展開的競爭的復雜性。它不是簡單的草根民主與所謂專制的對抗,而是村莊及村莊外的種種力量在長期競爭過程中的利益(或許也有理想的成分,甚至也包括基本的政治情感)碰撞、交錯與再生產。這是《灰村》全面、客觀性的體現。
從上述人與事的兩方面來看,無論就草根民主的發展來說,還是就鄉村治理的運作來說,老崔都是有著極強的行動能力的,至少不亞于他的“敵人”。但是,在這場持久的競爭中,為什么老崔卻始終難以真正取得勝利呢?這是《灰村》從更為深刻的層面上給我們提出的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對此,筆者認為應當看看《灰村》向我們展示的草根民主與村莊政治競爭的生態。因為,人也罷,事也罷,都有其基本的生態基礎,人是在特定的環境中行動的,而事也是在特定的環境中發生和發展的。
《灰村》所呈現的政治生態是多層次的。
從國家的層面上來看,《灰村》所涉甚少,但在灰村敘述中偶爾夾帶的各種新聞和對老崔與上層及記者、專家們交往的描述,為我們勾勒了灰村外面的世界的快速變遷與五彩斑斕。灰村的故事是國家推行村民自治和進行基層民主建設過程中眾多故事中的一部分,《灰村》是中國鄉村在現代化的浪潮中何去何從的眾多問號中的一個。
從縣與鄉鎮的層面來看,在壓力型的生態環境中,縣與鄉鎮有著很強的政治壓力、社會壓力、經濟壓力。在這樣的環境中才會如《灰村》所示,鄉鎮更為重視的是硬的農村管理,而不是軟的村民自治。如果村委會能配合鄉鎮完成任務的話當然是好事,但若因為“自治”而使得其話無人聽,其事無人做,則顯然不符合鄉鎮的心意,何況老崔還要將這種矛盾散播的外界和高層!再者,從管理區干部的腐敗行為和鎮領導對灰村15年的賬目諱莫如深來看,《灰村》給我們粗描了一幅若隱若現的鎮領導與灰村老干部的“合影”。它似乎在說,鎮與村(在很多情況下也包括縣)是一個利益高度相關的共同體。縣、鎮兩級為了表示對保持村莊平靜 (平靜的背后是什么已經不是一個重點問題了,只要不在自己任期內出問題即可)的力量的支持,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了村莊層面的政治競爭過程。草根民主所嵌入的村莊,實際上是縣鄉村三級高度關聯條件下的村莊。這個共同體中間的競爭格局雖然偶爾也可能會因外界的力量而暫時改變,但在總體上它是穩定的。《灰村》的敘述表明,正是因為與這個共同體利益的貌合神離,導致了老崔的起起落落。
從村莊本身的層面來看,《灰村》有著更為精細而出色的敘述。第一,《灰村》表明,灰村是一個人情味淡化了的村落社會,宗族意識已經基本消解,僅留下的是小親族間的紐帶還較緊密。第二,灰村比較富有,但尚缺乏新型的經濟精英。第三,灰村的分層仍不算充分,在這里有老干部為代表的“掌權”精英,有以老崔為代表的“奪權”精英,也有支持這兩方的中間層精英。但人數都很少,尤其是中間層精英發育很不充分,剩下更多的是沉默的普通村民。在這種村莊里,如果無涉利益的話,村民是不會為了所謂的“正義”、“民主”而形成集體行動的,同時因為村莊的富有,更加加劇了“民主”與物質利益之間的矛盾,容易打動村民的是物質利益,而不是正直的人格魅力。因此,當老崔挑戰老干部的利益優勢時,絕大部分村民只是想乘機搭個便車。而當老崔受挫或者老崔爭來的好處又為另一部分精英所占時,老崔的人格魅力并不能為他爭得村民的支持。村民當然也關心村里的賬目,但并不會積極主動去付諸行動(抑或說靜默本身亦是一種行動?)。在這樣的政治生態中,我們看到了《灰村》所“刻畫”的種種村莊政治角色:疾惡如仇的老崔,威震一方的老支書,“軟官硬渡”的崔老爹,不愿與兄弟一起承擔風險的崔聯的弟弟,敢管村民串門為何事的老支書兒媳婦,用拳頭與斧頭說話的張忙與崔雷,先反支書后反老崔的崔喜與崔保,靠眼淚感動老崔的張老漢,以及站在自家門口敲著碗,時而叫老崔時而又叫支書“到我家吃飯”的村民,等等。在這樣的村莊政治競爭過程中,呈現出來的仍是有組織的少數對無組織的多數的沉默。這是草根民主的尷尬,也是老崔的苦惱。對他而言,正如《灰村》所形容,二者就像“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雞毛”。
從國家、縣、鎮、村等幾個層面的政治生態描寫來看,《灰村》是立體而豐富的,其分析雖然含蓄(或許讓我們感覺不到直接的分析),卻是富有啟發的,這大概正是《灰村》最為深邃的地方。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作為鄉村治理的一個層面的草根民主發育的艱難性,看到了村莊政治競爭的現實性與復雜性,看到了國家制度與各個層面的潛規則的連續博弈。制度還是這些制度,但在具體運作中產生了區別。如今,在制度的框架下,各種力量的博弈還在這種灰色的村莊政治競爭生態中繼續。如果要完善制度,要想使制度達到較好的績效,我們還需要在制度運作的社會基礎研究方面下一番苦功。所以,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灰村”這個名字取得好,讓我們不致于盲目樂觀,覺得看透了農村的一切,窮盡了真理,“只要……愿意,就可以實現民主了,只要……農村問題就解決了”。讀完《灰村》后,若再有“圣人”如是說,我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這些“先哲”:你們非但沒有讀懂農村,而且還在想象著農村,還是認真對待生活本身吧。
(《灰村紀事——草根民主與潛規則的博弈》,朱凌著,東方出版中心2004年 5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