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
在酒店大門口,它們晃動尾巴
在水草間歡快地穿梭,有時
又在山石的后面,或一片枯葉下
藏起金色的或金白相間的小小的身軀
它們是歡樂的,像孩子們的童年
大海的喧嘩之聲已與它們相隔
那段距離,至少有好幾輩子之遠
這一點,它們永不知道,仿佛這只魚缸
才是它們永遠的不可更改的家
孩子們圍著它,指指點點
不時發出令人歡欣的驚叫
不遠處的一群就不會這樣幸運
它們暗褐的身軀仿佛還有濤聲
在回響;它們不安的眼神
隱藏著蔚藍的洋流,在大礁石間
洶涌,發出巨大的拍岸之聲
它們疑懼地趴在箱底
不斷地喘息,在這狹小的空間
互相傳遞、擴大著死亡的消息
它們偶爾到達水面,透一口氣
又很快沉入,一個漫長的等待
它們結實的身軀,有著深海的光澤
對于野獸,它們散發著不被忽視的美味
這一點,它們也不知道,只有隔一段時間
它們中間,一位不很熟識的伙計
消失,才在箱底,引起一片驚慌
這的確是一座裝飾不凡的酒店
花園式的后院,曲折的走廊
花草與流水互相輝映
人們游走其間,觥籌交錯
他們一點也不在意,在前庭
在那排增氧機隆鳴的水箱里
不安在不斷滋長;對于廚房里
一場場的死活,他們渾然不覺
故 事
這肯定不是最后一章。一個農民工
死在自家骯臟的床上,他的臉
因痛苦和呼吸不暢,被扭曲
他的肺,早在入院之前
便被煤灰和巨大的貧困填滿
硬化,騰不出讓他自由呼吸的空間
現在他安靜下來,在此之前
他氣若游絲,卻在不斷地謾罵
罵他的婆娘,見死不救
他的身體,因激動不斷地抽搐
他的婆娘一聲不吭,流著淚
他的兩個孩子,衣衫破爛
他們依偎在母親的身邊,不斷哭泣
過一會,他的罵聲漸弱,像一盞燈
越來越暗,但他的抽搐還在
繼續,他是多么丑啊
他的肺部填滿著煤灰和說不出的痛苦
他的心有一股無名火在燃燒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如果他死,這世界
一了百了,那該多好啊。在此之前
在他患病期間,如果煤礦的通風設備
好點,他們這個挖煤灰的煤礦
如果有噴水設備,或者在工作時發個口罩
如果他看病的醫藥費……
如果老板不拖欠工資……
算了,人走燈滅,一了百了
只是兩個孩子,他們的哭聲
有沒有震撼了誰?那個死去的人
他的靈魂,安息了?還是在不安地游蕩?
死在路旁的小貓
此時它不會再向人哀憐或者撒嬌
此時它的眼睛不再純潔,已經黯淡
那白色的眼睛在凝結,呈現死灰的顏色
昨天它蜷縮在路旁,一副膽怯的樣子
偶爾向行人張望,無助地
發出幾聲喵喵的哀鳴
沒有人知道,這只小貓原來的家
它是否有過媽媽,或者喂養它的主人
它是否也曾依偎在天鵝絨沙發上
微瞇著眼睛,安詳的等待
女主人輕輕的摸撫,和一頓
美味的晚餐——逍遙的好時光
但現在它的皮毛不再光滑的模樣
瘦弱的骨架,使它并不大的腦袋
顯得很大。它曾經很餓
但現在,它沒有了感覺,不再哀鳴
也不再張惶。還在昨天的位置
它斷絕了與這世界哪怕一丁點的交往
它放棄了對這世界殘存的一點點眷戀
此時它無比安靜,此時它擁有自己的天堂
中山大道
我的家在中山大道,車流滾滾
這里曾被稱為“東郊”,被大片的農田覆蓋
二伯母過去回娘家,從不用慌張
如今她要橫穿一條車水馬龍的公路
此時是清晨,我寫下關于記憶的文字
上班的人群很快把它們沖散
碎 了
碎了。神的天空、殿堂碎了
偶像碎了,已沒有一塊地方需要跪下的膝蓋
碎了,自然中那些神奇造物
圣人隱居的茅屋
神圣的詩篇
碎了
遠渡重洋的巨輪來了,世界碎了
南北美洲碎了,澳洲碎了
印第安人的土語
敦煌二千年的壁畫碎了
祖國碎了,正義與祖國一起碎了
金錢和武器看似十分有力
但它們早就碎了
愛碎了,友誼碎了,恨也碎了
碎在婚姻前面的是愛情
漫漫旅途啊!今生已不再有惟一
一生碎了,海枯石爛的一生碎了
這世界,已找不到一塊完整之物
石頭碎了,心碎了
黑暗籠罩,啊!黑暗籠罩
我也只是破碎之物
在眾多的碎片中……
我渴望與這世界融在一起
已是三月,我還必須忍耐多久
才能從寒冷和孤寂中脫身
屋里的家什零雜,心不在焉的樣子
陽臺上和街道上的植物
綠了,木棉花和角花紅得耀眼
已是三月,我非常清楚,生機
已注入大地上所有生物的機體
溪水漲了,抬高了我們的視線
小草在土層底下,敲擊著巖石
陽光變得熱辣起來;已是三月
姑娘們的曲線獲得了解放
我的心也狂跳不已,我的眼睛
發亮,在這欣欣向榮的景象面前
我要告訴每一個相逢的人:我愛
在我的內心深處,在每個血細胞
里面,我渴望與這世界融在一起
宰牛記
它已經年老色衰,已沒有力氣
拖著犁耙把地里的泥土翻新
時間已奪去它的青春,它的山坡
水草、田疇和小小的欲望
它的筋腱已不夠強韌,不足以輕快地
搬動自己的身軀和沉重的犁耙
對于農夫,它已無用了
它已不能應付它在世上的業務
現在它站在潮濕的屠宰場
排著隊;它的眸子流著兩行清淚
但不是悲傷,也沒有太多的恐懼
它可能有了牽掛,但它仿佛也未曾有過兒孫
它不知自己的兒孫散落在何處
它黯然地挪動著步子
屠宰臺在不遠的地方
屠夫手里的鐵棒子,沉悶、有力
現在輪到它了。它的肌肉本能地抽搐
但這不是恐懼,它已沒有力氣
用來恐懼;它很想躺下
但還不是時候。龐大的身軀有些搖晃
它向尊嚴借來的一絲力氣,已快用盡
它看見屠夫走上前,用一塊黑布
蒙住了它的眼睛。呵,黑暗來臨
現在它感到安詳,一切與它已毫無關系
它安靜地站著……安靜地站著
隨后它聽見一聲沉悶的敲擊聲
——一個世界隆然倒塌
它看見了光
這是四月六日下午
這是四月六日下午,陽光燦爛
風從遠處吹來,房間明亮
椅子、床、陽臺上的植物
一切都那么自然,富有秩序
我在它們中間坐下,感到平靜
對于未來的風暴我沒有恐懼
我告訴給我這個下午的人
我深愛著,已無所阻擋
在北京郊外
這是北京的郊外,這是北京的秋天
天空蔚藍,高遠
紅的楓林和綠的柳林交錯
林間的小路靜謐而深遠
有人來過,但又走了
時間留不住的,這里也沒有留下
陣風吹起了落葉
一天轉眼逝去
責任編輯 雷平陽 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