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情三章（散文）

幾年以前，一位朋友在我的節目中說過這樣一句話：“我不怕別人將我視為一個迷戀物質的女人。物質并非有的人想像的那么低俗，我常常感到，是物質的溫度在溫暖我的內心。”我把這句話記牢了，從那時起，我開始感知一物一品是如何在我的生命里升溫的，它們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在和靈魂碰撞——

孤獨之杯

在我很是年輕的時候，我一直認為孤獨是人生最大的難題之一，心中莫名其妙地對這個詞語充滿恐懼。為了逃避這塊黑紗的籠罩，我在時間的密林里東躲西藏，呼朋喚友。偶爾被孤獨網住，也會奮力掙脫。這當然是好久以前的感受了，現在才明白，孤獨并非是人生最大的難題，而是我們生命必不可少的元素，我們永遠不可以根除這個元素，甚至，我們還因為啜飲過孤獨之水，才有了某種回甘，才真正品出了生命的滋味。

她來了，一位叫做小娟的標致女子。

在一個由瓶瓶罐罐和杯杯盤盤擺放出格調來的店堂里，我們尋找著自己中意的茶杯。

看來，喝茶并沒有想像中那樣的簡單。固然，只要是一只杯子就可以用來喝茶，但這樣的將就總是會把品飲降格為解渴，把一件稍有難度的事情變得容易和簡單，與此同時，那些我們刻意尋找的歡樂就會在一瞬間輕易地喪失了。

小娟問我：“你是在找朋友杯還是孤獨杯？”

孤獨還有杯子？抑或是，還有杯子可以盛裝孤獨？我為之一震，接著問她：“什么樣的杯子是朋友杯？什么樣的杯子是孤獨杯？”答案來得很快：“可以和朋友一起喝茶的杯子就算是朋友杯，只可以一個人喝茶的杯子就是孤獨杯。”

可是，哪一只杯子不能和朋友一起喝茶呢？哪一只杯子又只能獨自一人喝茶？

小娟解釋：“比方說，我們買杯子的時候就可以挑出兩只以上的，當然就是朋友杯了。但是，有的杯子你只會遇見一只，它本身就很孤獨，不論是泥料、顏色還是造型，都是獨一無二，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孤獨的氣息。如果你喜歡，它就是你的孤獨杯了。也就是說，你可以用它來一個人飲茶。”

原來如此。其實，這么講的話，小娟的孤獨也就算不上什么孤獨了，至多是一個人獨處而已。孤獨和獨處是兩種內質的東西，真正的孤獨與快樂是不沾邊的，它沒有一絲一毫的熱度。而獨處往往隨時可以遇見快樂，可以被來自外界或是自身的熱度溫暖。就比如是小娟所說的獨自飲茶，就不一定是因為孤獨才一人以飲茶來打發時光。或者說，因為是一個人喝茶就倍感孤獨。而往往是，一只杯，一杯茶可以讓我們忘了孤獨，可以陪我們享有珍貴的寧靜和輕松，可以遇見躲藏在心底的快樂。也許，一只小小的杯子，就可以倒出一種又一種的趣味，也可以盛裝一杯又一杯愜意。當然，若有真的孤獨，不妨將它裝進杯中，用茶湯燙熱。我想，在那種時候，裝滿孤獨的杯子就可以叫做孤獨杯了。但是，這樣的叫法還是不夠準確和恰當。倒是……一只酒杯，有更多的可能性盛裝孤獨。一個人，一杯酒，“酒入愁腸”化為的就不僅僅是“相思淚”一種了。

茶杯是不容易用來裝孤獨的，但它本身也許孤獨，就像小娟的描述，那只獨一無二的杯子，它的泥色孤獨，造型孤獨，神氣孤獨。那么，就和它做個朋友吧！讓它在我的掌心漸漸溫暖起來，甚至脫去了孤獨。

因為現在，我已經不再害怕孤獨。

六角幻象

某個小店。一只杯子。它們好像是再正常不過的搭配了。可是，我拿在手里的這只杯子卻是六角形的。

我怎么也想不起那個小姑娘究竟叫什么名字，可能是因為她出的事一下子蓋住了自己的姓名，因此我的記憶沒有能夠留存那個代碼。

外婆生活的村子有大小兩口井。大井大且深，裝著全村人的生活用水。燒水泡茶，淘米煮飯，洗臉洗腳的水都是要從大井里用一棵扁擔兩只木桶挑回的。在南瓜生長的季節，挑水回家的路上，很多人會用大大的瓜葉蓋在滿桶的水上。一是為了遮擋一路上有風揚起的沙塵和草屑，二是可以防止走動中使得水從桶中晃出。就因為大井的蓄水量，大人們一直制止孩子們在大井附近玩耍，更不能靠近大井取水。

小井就沒有那么多的禁忌了。

村里的婦女在兩個地方洗衣服。一處是村邊的小河，一處就是用青石板砌成六角形的小井。小井的井臺被男人們用鑿子鑿出可以用來搓揉衣服的凹槽，一些想省力的女子就會經常光顧小井。村子里沒有幼兒園，很多孩子都是母親的小尾巴，尾隨到小井就是常事了。

小井不大，可能也不是太深。至少它沒有給予村中婦女們對水的警覺，也就放棄了對孩子的限制。那個女孩兒，就是在和母親一同洗衣時失足落井的。

外婆說，一位婦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落水女孩剩在水面的一根長辮子將她撈起。她沒有被水淹死。落水的這一事件立刻驚動了全村。原來，小井也是不饒人的。

那天以后，我固執地認為留著長發才可以得救，那根救命的稻草是自己為別人準備的。直到井幾乎完全被自來水管代替，我的照片才開始出現短發。

對井，女人都有著復雜的情感。她們知道，井水滋養著生命也吞噬著生命，因此對井的親近和對井的回避一直是心里不可解決的矛盾。只是有一點令人奇怪，平日里對井懷著恐懼的女子，恰恰有不少人會選擇井作為自己的死亡之門。當然，只要哪一口井接納過一位女子的向死之心，那口井也就由此對世人永遠關閉了。另一口井的開掘又成了一個新的依賴和懼怕。

那個被人從死亡之門中拉回的女孩兒讓我對井和井底有著驚恐的想像。就好像是，所有的井都沒有底部，而是一條通向冥界的長路入口。水面和水的背面，切開了陰陽兩界。一瞬之間，生命的彩色全被洗白，或是，洗黑。

以后的日子，凡是六角的容器，總是會想到那口小井和險些從那井中滑向另一個世界的女孩兒。依舊還是有顫栗和不安從心底升起，又退去。只是，沒有哪一次，也沒有哪一個容器像手里這只六角形的陶瓷小杯教我這樣清楚地看見留在記憶里的小井，它解決了我對小井底部的所有猜測和想像，像是突然間呈現出一個以為永遠沒有的答案。是一種不得見底的想像帶來的對井的恐慌在流走的歲月中摧毀著我的神經，讓我感謝一個又一個的井蓋擋住了危險。

買回這只六角小杯的意義不止是用它品茶的獨特，燒制時候的窯變使得杯子的內壁有了很像石壁掛著青苔的視覺。杯底也是有著一塊大大圓石的樣子，與杯壁的接縫處，有鑲嵌不很嚴實的裂紋。這些效果，都是窯變時產生的紋路造成的。它成了一口小井，抽干了所有的蓄水，我們看見了井的底部。我對井的所有懼怕很快晾干，不翼而飛。

風中有只瓷做的杯

只要那只杯子倒進茶湯，我就會看見時間之水泛出的色澤，也就會看見一段又一段黑紅，或栗紅，或栗黃，或栗青色的影像在放映。我就會聽見歲月之聲揚起的音符，也就會聽見一個又一個歡喜，或平常，或蒼涼的往事在講述。

我就是這么想的，所以我想要那只杯子。

那只杯子在貨架的杯群中很顯眼。不是因為它的艷麗，它根本就無艷可麗。它是一只純白色的鼓型小杯，杯底和杯口一樣的大小，杯腹恰似鼓腹，杯身有著月光那樣的皎潔，透著隱隱約約的冷靜，好似一輪水中的月亮。它的情緒是孤獨的那一種，這點情緒恰恰就是它的魅力和價值。

它來自臺灣。

我不知道原先的這一小捧泥土是什么顏色，只是猜它不是紅色也不是黑色。究竟是什么泥土在火的高溫中漸漸脫去了自然之色，出落得如此純美、高貴、神秘？在那片看不見一點瑕疵的白色之上，走著一道一道細密的裂紋，這該是“開片瓷”的工藝所為吧？那么，當栗紅色的茶湯反復注入之后，這只杯子上的紋路就會呈現茶色。也就是說，杯子上的寒氣將會因為這些茶色的紋路而慢慢升溫，開始盛裝生命的熱度。

我要帶它回家。

可是最終，我沒有下定決心買它。人民幣60元，我還是覺得貴了。

放棄之后的那個夜晚有著無邊的遺憾。在這樣的遺憾中我進入夢鄉。窗外，氣溫在快速地下降，樹上的葉片無奈地飄落……

有風，輕輕吹進我的迷夢。那只月亮一樣的鼓型小杯在風中沉默而立，仿佛是懷抱著滿腹的心事，等待我聽它訴說。

醒來。整個城市由淺入深被寒冷包圍，被子的一角立即吸走體溫。開窗，寒氣撲面而來。我想，沒有事的，這樣的氣溫，人們更加容易看見自己內心的火熱。我決定出門，進入這個城市少有的天氣。

我的女兒說：“媽媽，你去花市買花吧，這么冷的天氣，賣花的人一定會認為你是一個真正愛花的人。”是的，任何一種情感都是需要衡量的，而衡量的尺度就是你的行動。

我真的來到了花市。我愛不愛花并不是那些賣花人關心的問題，也不是我要關心的問題。我是要從這里取道去茶葉市場，我想著念著那只瓷做的杯。

店門冷清。老板娘換上了裘皮大衣，頭上戴著毛絨帽子，手中的茶杯冒著熱氣。見我又一次為那只杯子而來，她笑了，起身邀我喝茶。她說你冒著冷風來買這只杯子說明你真的喜歡。45元成交。

從茶葉市場開車回家的時間將近50分鐘。我的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握著這只小杯。冷如冰雪的杯壁在我的手心慢慢暖和。這只小杯和我一起穿越城市的街道，進入城市的燈火。與此同時，它進入了我的生活。

車窗外跑過的寒風有著凄厲的表情，而我的手心，正在與一個器皿結緣。回家后，我有紅色的茶湯，暖它。

責任編輯 陳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