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當院長的朋友打來電話,說他請來一位剛從外省一家大醫院退休回來,在全國都有點名氣的老中醫。說這老中醫好幾家醫院都在爭,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到自己的醫院里來坐診,讓我“身上哪些零件不好使,過來修修。”那一天,我就如約來到這家醫院。院長立馬喜滋滋把我帶到這位老醫生面前,一再叮囑老醫生好好給我“修理”一下痛風的老毛病。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老醫生慢條斯理寫完處方,交給我前面的那個男子,一邊叮囑“不要著急,慢性病先要把心情調節好了,病才會慢慢好起來……”那男子接過處方,站起身來。看著位子已經挪開,我就順理成章地想坐上去。老醫生卻把那位子朝他面前拉過去,并示意排在我后邊的那個農村婦女坐上去。見我大惑不解,老醫生將桌上側立著的那張紙牌朝我這面翻過來,上面寫著一行蒼老剛勁的手書體大字:“請按順序看病!”見我依然困惑,老醫生邊給那婦女把脈邊說:“她掛了號,你沒掛號……”“可我……”我想說“我是院長親自領來交給你的熟人啊!”但我沒能說出來。我的臉上有些掛不住。
把脈、看舌苔、問這問那,還讓那婦女掀起破舊的衣服,在她的肚子上按按,又在胸前扣來扣去。好不容易開了處方,還不厭其煩教那婦人如何煨藥、如何忌口……終于,那女人拿了處方千恩萬謝地走了,我又一次想坐上那個空出來的位子。老醫生又一次伸手將我擋住,同時將我身后的一位農村大爺請上前去,又開始把脈、看舌苔……我心里就窩了一點火,想站起身甩給老醫生一個大屁股就走。但一想,來也來了,這點氣度都沒有還叫什么男人?再說,自己沒掛號還有理?
好不容易那大爺看完病,我等著老醫生又伸手把我擋著。卻沒有——原來我后邊沒人了。老醫生就給我看病。一開始我心頭氣鼓鼓的,后來就被他看得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但到藥房取藥的時候,心頭卻一涼:委曲求全看半天,才拿到19塊錢的藥,還是三副。回家后冷心淡腸將那中藥隨意煨煨喝了,過了一年多時間才突然想起,痛風的老毛病再也沒有犯過了。
最近一個朋友暴發痛風,腳背腫得發亮,口口聲聲說:“疼得想死。”我就想起那位老醫生,便帶著痛風朋友去了那家醫院。誰知坐在老醫生位子上的,換成了一個滿臉皺紋、瘦精干巴的女老醫生。只好去找院長朋友。
院長聽完來意,寒暄的那點熱情突如其來地變成惱怒,回答出人意料:“從來沒有這個人!”
見我如墜五里霧,想想他又說:“我請他來是讓他幫我把醫院整垮嗎?安?……他是讓人排真隊,看真病啊……朋友、領導全讓他得罪了不說,每天開幾十張處方,收入就幾百塊錢。還屢教不改,死腦殼里裝些什么,只有天知道……換了好幾家醫院了,這種人在哪里會呆得住?簡直就是醫院的克星,不,簡直就是醫院的殺手,殺手!知道不?有這種殺手在,醫院就永遠別想活得好,頂多頂多就是半死不活……所以,這類人只配在家呆著。”
我就說:“別說那么多話了……你知道他的住址嗎?”
“我當然知道他的住址。但為了不讓他坑害更多的醫院,無論誰找他——你也一樣,我只能一律回答四個字——無可奉告!”
恍惚
李東東原本頭腦很清醒,目光也比較鐵實而堅定。但自從那一天遇上那一件事以后,他就從頭到腳,一整個地變得恍惚起來了。
上帝作證,他絕不是有意的:他們一個是單位的一把手——現在慣稱“老板”,另一個是全單位的人都避之尤恐不及的辣美人,就算吃了豹子膽,他敢嗎?
問題是,作為秘書,李東東的辦公室跟“老板”的辦公室連在一起,“老板”在里間,李東東在外間。更“問題”的是,那一天是星期天,按常規辦公室里不會有人。鬼使神差的是,在陪老媽逛沃爾瑪商場時,接通女朋友的電話,剛說要見面,約在什么地點還沒定,手機突然沒電了。愣了一會兒才想起,另一塊充好電的電池放在辦公室的抽屜里,而當時所在地點離辦公室不遠,所以李東東就鬼牽了似地朝辦公室跑去了——于是,當他打開辦公室門的時候,就看見了挺好玩的一幕——
“老板”竟然坐在里間辦公室自己的座位上。剛想打招呼,李東東突然覺得怎么就半天沒見面,咱領導的身子就變得這么粗壯了?剛這樣想的時候,那粗身子突然又變成兩個人。他們——當然是“老板”和辣美人,就像身子中間有彈簧突然彈開那樣,一人蹦朝一邊,然后辣美人就倏忽一下不見了。李東東就一頭子跌入夢幻之中,老半天沒爬出來。
后來就弄明白是臺什么事,明白了就覺得這事挺好玩:大星期天的,兩個人不去干別的,干嗎跑到辦公室里來關起門來變成一個人?想想就忍不住想笑。但馬上就又覺不怎么好笑,把別人的好玩拿來當成好玩的人,自己怕不會怎么好玩。這樣一想后立馬熱血上涌,那上涌的東西立馬又變成一陣颶風,將大腦掃成一片空白。
半天沒有聲響。后來就看見“老板”那張熟悉的、現在卻多少有點陌生的圓臉。按往常的規律,看見了這種不正常的臉譜,李東東就要忙著上廁所。但今天面對這樣一張貼得如此之近的似笑非笑的銀盆大臉,什么樣的尿還敢撒?
本來,這年頭,像今天遇到的這種事,就仿放個啞屁似地簡單。大家都權當放了個天知地知的啞屁不就完了?問題是,這辣美人上星期才結的婚,而她的丈夫是李東東的大學同學,還是鐵哥們。想到這一點,李東東有點想吐,又有點莫名其妙地想揍誰一頓;而“老板”的老婆則又是李東東高中時的恩師。一天前李東東到恩師家拜望時,恩師還幸福得滿面紅光,每說一句話,都要用目光去尋求丈夫的精神支持。這一點更讓李東東幾乎就將中午吃的東西嘔了出來。更問題的是,李東東公然莫名其妙對著那張大臉說:“我我,什么也沒看見……”
沒看見你解釋什么?沒看見你星期天跑到辦公室來干什么?
“老板”重拍了李東東的肩頭一下,然后留給李東東一串敲擊靈魂的腳步聲,走了。李東東盯著那個堅硬的遠去的后腦勺——那個后腦勺有理由堅硬,因為聽說他的主人又要升遷啦。就是看著這個堅硬的、漸漸遠去的后腦勺,李東東就一頭子恍惚起來了——從那一刻開始,吃飯恍惚,睡覺恍惚,走路恍惚,騎在單車上恍惚,跟女朋友約會恍惚,連看同事也一個個開始恍惚……當然,同事們都很穩定,很堅固,是李東東自己恍惚。
恍惚中,李東東幾次走錯了路。一次是走到“辣美人”的新婚房樓下,才又猛然回了頭;一次是手都抬起來要敲了,才想起這是“老板”家的屋門;還有一次是恍惚中走到了上一級紀檢部門的大門外猛醒過來;最嚴重的一次是公然進了檢察院的大門好遠才又回轉來……后來又好幾次想走進里間辦公室,對“老板”說點什么,但又覺得這世間的確存在著“越抹越黑”的道理。恍惚不定之間,就覺得自己屁股下面已經啟動了一顆“滋滋”冒煙的定時炸彈。越覺得屁股下有炸彈,越是心神不定,六神無主。最為要命的是,這顆“炸彈”老是不響,因為“炸彈”老是不響,李東東的日子就變得更加恍恍惚惚了。
到這時李東東才越來越真切地感覺到,那天看見的事其實是別人好玩,自己果果真真一點也不好玩。因為一個人恍惚起來根本就沒有什么玩場。再說,一個人能夠耐得住恍惚多久?李東東有時就莫名地盼著“炸彈”爆炸,或是憤怒地想:“你們偷你們的樂子,干嗎讓我來恍惚?如果‘炸彈’再不炸,娘的,恍惚也不是哪一個人的專利,大家都來嘗嘗恍惚的滋味,我就真他媽讓你們也一起來恍惚好了”——正這樣想著,并且已經打算再次把路走錯的時候,“炸彈”炸響了——單位歡送“老板”榮升的同一天,李東東也接到調動通知,跟著“老板”一起去新單位報到,工作仍然是當“老板”的秘書。
到新單位上班的第一天,李東東坐在新辦公桌前正恍惚,精神狀態很不錯的“老板”哈哈大笑,猛拍了李東東的肩頭一下,說:“我就喜歡你這個人這段時間的精神狀態——人一輩子,該恍惚的時候,就是要恍惚,哈哈哈……”
李東東從此就一直很喜歡恍惚。有時明明清醒白醒,也半推半就地恍惚。有跡象表明,小子很有希望一直恍惚下去,直到恍惚成一個恍惚的老公務員。
只是好多時候,他自己想到什么,就搖頭苦笑:媽媽的,這世間的事,好玩好玩……
責任編輯 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