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根據同一篇《宦娘》改編的六個不同劇種的戲曲劇本, 呈水平不一的藝術效果, 分析劇本的高或低具體表現在哪些環節, 以及原因所在, 這將是一份僅供改編聊齋戲者的一份參考報告。
關鍵詞: 《宦娘》戲; 改編
中圖分類號: I207.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3712( 2006) 04-0110-09
收稿日期: 2006-08-23
作者簡介: 李希今(1971-), 男, 云南昆明人, 山東省藝術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蒲松齡的《宦娘》講的是一個癖嗜琴箏的女鬼宦娘, 傾力為擅琴的書生溫如春和同樣喜愛琴箏的良工姑娘得以秦晉的故事。故事看似簡單, 但是, 由于這個短篇小說結構巧妙, 尤其是作家著力謳歌的宦娘是采用暗寫的手法, 即宦娘除了在開頭、結尾處出現,她的成人之美的種種行動, 均未明寫是她所為, 因此, 凡讀過此篇的讀者, 都不禁會為她擊節嘆賞。然而, 將這樣一篇絕妙佳作搬上戲曲舞臺, 改編者都會預料到: 如若照搬原作, 那是難以讓觀眾獲得讀小說的那份藝術享受。
清代戲曲作家、理論家李漁在《忌填塞》及《貴顯淺》中, 分別有這樣的論述: “ 傳奇不比文章, 文章做與讀書人看, 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 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 “ 凡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 或初閱不見其佳, 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 便非絕妙好詞。”對于李漁以上的論述,應該講對戲曲改編小說, 尤其是對《宦娘》這樣小說的改編, 均具有指導性意義。那么, 劇作家們對《宦娘》的改編實踐究竟如何呢?
下面就逐一看看由《宦娘》改編的戲曲劇本。
傳統戲: 1. 《宦娘》( 川劇高腔)
新編戲: 2. 《宦娘》( 川劇, 1957 年整理)
3. 《宦娘曲》( 昆曲, 1979 年改編)
4. 《琴亭春夢》( 京劇, 1980 年改編)
5. 《古琴魂》( 滇劇, 1984 年改編)
6. 《宦娘曲》( 花燈劇, 1986 年改編)
傳統戲《宦娘》
傳統戲《宦娘》本是1956 年由四川省川劇劇目鑒定委員會重慶委員會印。全劇共分十二場。
第一場是寫“ 少癖嗜琴”的長安秀才溫如春游學歸家, 途中與一位琴藝奇高的隱士相遇。在二人先后展示琴藝后, 溫生甘拜隱士為師, 敬請受業。經隱士指點, 溫生的琴技大進。分別之時, 隱士道: “ 汝能如此專心, 塵世之中, 已無有你的對手了! 從此潛心研習, 必當更有進境。”
第二場是寫溫如春與隱士別后歸家, 路上遇雨, 溫生向道旁人家借宿。溫生入室見正在彈琵琶的一女郎急速避走。溫生詢問同室老嫗, 得知是其外甥女趙宦娘。溫生向女嫗提親, 老嫗婉拒。溫生夜不能眠, 撫琴自遣。天明, 溫生不辭而別。
第三場是寫聆聽溫如春深夜雅奏的宦娘, 欽佩溫生的琴藝高超。有心請他指教, 怎奈陰陽阻隔。于是, 酷愛琴箏的宦娘頓生奇想, 她要千方百計為擅琴的溫生與同樣愛好音樂的良工姑娘“ 共配鸞鳳”。
第四場是寫溫如春歸家后, 當地告老隱退的縉紳葛公, 耳聞溫生遇異人指教, 琴藝精湛, 故邀溫生過府彈奏一曲。彈畢, 不僅得葛公贊賞, 而且使素喜彈琴的葛公獨生女良工, 在簾內偷聆雅奏。第五場是寫出身顯宦的劉公子奉父母之命, 前來葛府求婚,葛公有意應允。不料劉公子告辭時“ 袖中遺下女子手巾一塊”。葛公見此, 決然拒絕將女嫁與這個輕薄子弟。
第六場是寫良工自日前簾后窺聽溫如春的雅曲, 已是“ 心竊傾慕, 每冀再聆雅奏”。因此, 對溫生托媒過府求婚遭拒, 自然心存埋怨。
第七場是寫葛公在自家花園拾到一舊箋, 上寫《惜余春》艷詞。見字跡似良工, 頓時叫出良工責問。良工在父提及溫、劉兩家求婚之事時, 雖然表示出對溫如春的好感, 卻斷然否認己書《惜余春》艷詞。
第八場是寫溫母發現自家的菊花, 有數枚綠菊開放, 疑葛公贈送與子, 溫生否認。溫母應允其子邀約友人來家賞菊。第九場是寫友人應邀前來溫家觀賞綠菊。當友人看到這之前只有葛府院內才有的綠菊, 不禁疑是葛公將此異種贈與溫生。當得知綠菊非但不是葛公所贈, 而且溫生曾托媒求婚還遭葛公拒絕, 友人均表示“ 愿再往葛府說合”。
第十場是寫葛公聽到原來僅他一家獨有的綠菊, 如今溫家也有, 頓生疑惑。前往溫家后, 葛公不但看到盛開的綠菊, 還在花盆中發現了《惜余春》一詞。驚愕之下的葛公暗將詞箋拾起。葛公帶著猜疑向溫生問起綠菊可否是友人所贈? 不料, 堅決予以否認的溫生也是滿臉狐疑。
第十一場是寫葛公懷疑其女良工與溫生“ 吟詩暢和, 私贈綠菊”, 遭女否認, 氣憤不已。葛公考慮到外人已有傳言, 無奈之下,便對再次來為溫生說媒的溫生之友應允了這門婚事。
第十二場是寫溫生與良工喜結良緣, 二人有說不盡的“ 情長意厚”。憶起往事, 正當二人都為艷詞及綠菊兩事感到蹊蹺之時,忽聞琴聲。二人循著琴聲而去, 欲棄琴而走的宦娘被二人撞見。在溫生咄咄逼問下, 宦娘道明她就是寫艷詞、移綠菊、制造劉公子遺落女子手帕的女鬼。至此, 諸多謎團全被揭開。而她苦心孤詣撮合溫生與良工結琴瑟之好, 其目的就是為了“ 拜師學琴”。
由上述十二場戲的戲劇情節, 人們自然會聯想到原作的故事情節: 女鬼宦娘生前癖好琴箏, 對箏深諳彈奏之法, 對琴尚未精通, 為此, 宦娘“ 猶以為憾”。當她聽到前來投宿的溫如春以那嫻熟、高超的技藝演奏出美妙樂曲, 不由得“ 傾心向往”。然而, 人鬼殊途, 只能違心婉拒對她傾情的溫生的求婚。為使所愛者不再遭自己愛而不能的不幸, 也為了酬報悅己者的情意, 自此, 宦娘盡心促成溫生與同樣癖嗜音樂的良工得詣秦晉。然而, 正當宦娘在為自己完成了溫、葛的“ 琴瑟之好, 自相知音”心愿, 又得以在暗中聆聽、揣摩溫生的琴藝感到滿足之時, 卻在毫不知情的良工的古鏡照射下, 現身與溫葛夫婦相見。宦娘這才被逼無奈道出她代作媒人的緣委。在宦娘向溫生討教了琴技, 又教良工彈箏之法后, 起身與溫、葛夫婦告別。面對溫葛夫婦的懇切挽留, 宦娘凄然曰: “ 你們夫妻感情和諧, 自然是知音; 我這個薄命人哪有此福氣啊。如有緣分, 下輩子再相聚吧。”于是把一個卷軸交給溫生, 說: “ 這是我的小像, 假如你還記得我這個媒人, 就把它掛在臥室里, 高興的時候, 燒上一炷香, 對著它彈一支曲, 那我就像親身領受一樣了。”說完, 走出門去, 就無影無蹤了。
對比原作《宦娘》與戲曲劇本《宦娘》二者不同之處主要有二:其一, 在原作中宦娘的出場僅有如下一點描寫: “ 俄一女郎出, 年十七八, 貌類神仙。舉首見客, 驚而走入。”就是說, 宦娘與溫如春只是打了個照面, 二人均未出一語。劇本中的宦娘出場, 卻增添了一大段唱詞。唱詞里將作為鬼的宦娘的那孤苦、哀愁的心境, 直觀地向觀眾展示了出來。而劇本這樣寫, 正是出于戲曲藝術創作的規律。
何為戲曲劇本, 我國當代戲曲作家范鈞宏以他創作、改編、整理大量的優秀劇目的實踐經驗得出的結論是: “ 根據戲曲情節結構, 使用戲曲文學語言, 運用戲曲藝術程式寫出來的劇本, 就是戲曲劇本。”而設置一個完整的戲曲結構, 重要的是依據人物性格的層次發展, 體現該戲“ 立意”, 做出分場的故事情節安排。
此外, 戲曲藝術與小說, 盡管都是以寫人為主, 但是戲曲藝術與小說根本不同的是, 戲曲藝術必須直觀地再現。正因為戲曲藝術區別于小說寫人是通過作者的敘述、議論、暗示, 甚至向讀者解釋其筆下人物的思想和動機, 所以, 若是讓劇本中的宦娘在舞臺上只是與溫如春打個照面, 一飄而過, 那么, 觀眾必會莫名其妙。為此, 劇本必須得為扮演宦娘的演員提供這個角色的程式化的動作。這樣一來, 劇本就必然在宦娘一出場, 就以大段的唱詞展現在小說結尾處才表達出的宦娘的內心情感世界。
同樣道理, 小說結尾對宦娘的描寫, 在劇本中也就寫成了宦娘同溫如春和葛良工的以下對白及唱段。
溫: 你是何人, 為何在此彈琴?
宦: 我乃前太守之女, 趙氏宦娘。亡故多年, 二位幸勿見怪。
溫:怎么你是一個鬼?
宦: 我雖是鬼, 并不害人。而且對二位這一段姻緣還煞費苦心; 你們不來謝媒, 反而相逼太甚……
溫: 既然如此……我等愿聆聽其詳。
宦: 兩位郎才女貌, 本是天然佳偶。無奈, 葛部郎一時固執, 難于勸解。我一來想成二位的婚姻, 二來敬慕秀才的彈琴絕技, 意欲先效微勞, 再來求教。想到葛公為人, 拘守禮教, 因此代寫艷詞, 移植綠菊, 又故使劉公子遺落女子手帕, 使葛公不允婚事。現在話已言明, 一請兩位恕罪, 二來拜師學琴。
溫: 不是小娘子言明, 我等尚在夢中。
良: 請受我等一拜。
宦: ……
溫先生彈絕技入圣超凡,
為學琴成就你如花美眷,
從今后留佳話千載流傳。
良: 她為了要學琴, 苦心孤詣撮合你我……
當然, 由于劇本將原作結尾的部分內容, 比如宦娘的情感變化狀態等, 移到了宦娘在劇中的首次出場之時表現, 因此該劇最后一場戲, 就成了只是向溫、良二人交待她如何制造幾樁怪事及其心理動機的簡單內容了。至于這樣的改動是否有失? 答案似乎該是否定的。
其二, 關于物件細節的改動: 如果說劇本將原作中劉公子遺落女繡花鞋的道具, 改為遺落一方女用手巾道具, 并不有傷大局;那么, 不再將原作中的古鏡出現在舞臺上, 那就有失了, 甚至影響到宦娘的美好形象。這是因為小說里寫的宦娘只是在暗中活動,尤其是在溫如春和葛良工喜結琴瑟之好后更為重要。宦娘僅在暗中聆聽溫生彈琴, 偷著揣摩琴藝, 不現身就意味著她不愿意打攪溫、葛二人和諧美滿的生活, 這是多么大的情懷和高尚的美德; 然而, 劇本去掉了這個逼迫宦娘現身的道具, 豈不使宦娘的美好形象大打折扣? 因此說就這一點有失, 實不為過。
《宦娘》( 川劇)
于1957 年整理的這個川劇本在出版前言中, 整理者趙循伯寫了以下一段說明: 首先, 他在充分肯定傳統戲高腔本《宦娘》是比較優秀的傳統劇目前提下, 提出原劇的不足之處: 原劇將宦娘處理為神女, 戲也不多; 溫如春與宦娘初次相遇, 缺乏明場交待,唱詞也不豐富。葛公的性格還有些模糊, 最后允婚時的心理變化層次不清。現根椐以上的缺點作了以下整理:
1.增加第二場溫如春還家遇雨, 得遇宦娘, 宦娘夜聽溫如春彈琴, 因而引起學琴的動機。
2.根椐《聊齋志異》, 將宦娘仍改為鬼。
3.宦娘兩次遺失“ 惜余春”詞, 和劉公子遺失女人汗巾等情節,原本均作暗場交代, 觀眾不易了解。茲改用川劇傳統表現手法, 一律改為明場交代。
4.書生甲兩次向葛公說媒, 原本甚為簡略。根椐葛公的性格( 葛公一面拘于禮教, 一面又甚愛其女) , 在“ 愛女”與“ 人言可畏”的矛盾中, 只好將錯就錯, 同意許配與溫如春( 因葛公只是嫌溫家清貧, 何況自己的女兒已經心許了) 。
5.原本末場宦娘只有講白, 沒有唱詞, 現一律改為唱詞。
6.修改了原本中唱、白、重復的地方及文理欠通的詞句。即使如此, 那么, 經趙循伯整理的《宦娘》本又是如何呢? 首先整理本的框架結構大致與傳統本相同, 仍為十二場戲, 但是它對傳統本作了不少的改動。其一, 增加了宦娘明場出現的次數。在增添宦娘的唱、念、做、舞的戲曲動作中, 充分展現宦娘的內心世界。宦娘再不是如傳統本那樣, 僅在第二場及最后一場登臺, 而是分別在第二、三、四、五、七、十、十二場戲中, 均有宦娘的戲。在第二場戲中, 不僅將宦娘尚未見到溫如春時的原十句唱詞, 增加到了十六句, 還對原唱詞作了修改。此外, 又增添了溫如春被拒婚后, 第二天天明悄然離去, 宦娘的所思所想的唱詞和念白。
現將這十句唱詞及念白實錄如下:
宦娘( 唱《川拔掉》) :
意彷徨,
曲終人去韻繞梁。
羨他風流人倜儻,
深情一片托宮商。
嘆姻緣此生無望,
不能捧琴夜焚香。
輾轉思量頻頻想,
教人難解這愁腸。( 思索狀)( 白) 呵, 有了。想我自幼喜愛瑤琴, 未得名師。適才聽溫相公彈奏, 人間罕有, 我二人雖然難成夫婦, 未必向他學琴也不可嗎! 待我追蹤前去便了。
( 接唱“ 尾煞”)
斬斷情絲三千丈,
但愿早日列門墻。
以上這些唱詞和念白, 即使不是從事導、表演者, 也會想象出這個宦娘將在舞臺上有多么優美的唱、念、做、舞的動作。換言之,比起傳統本中的宦娘, 她有了更廣闊的表演空間。這也就更有利于揭示宦娘的思想性格及其內心世界。下面再就宦娘在這場戲中剛出場的那段唱詞的增添和改寫作一比對。
傳統本整理本
凄風苦雨對小窗, 琴聲悠揚,
長夜漫漫更凄涼。移宮換羽韻鏗鏘。
遭不幸妙齡歸泉壤, 寂寞泉臺人惆悵,
小姑獨處尚無郎, 忽聞仙樂喜氣洋。
幸有姨娘來陪傍, 一聲高, 恰似鶴鳴九臯上,
夜臺寂寞度時光。一聲低, 又象秋夜泣寒噤;
一曲琵琶成絕響, 急時猶如千軍萬馬闖,
眼前誰是知音郎。緩時好比蝸牛上粉墻;
愁懷萬種難描狀, 黃鐘大呂聲雄壯,
挑燈惟有影成雙。胡笳凄苦九迥腸;
纏綿悱惻心飄蕩,
為什么又彈一曲“ 鳳求凰”?
( 留腔、聽琴)
唉! 薄命人不堪入情網,
陰陽阻隔難成雙。
辜負他癡情念想,
低頭無語自凄涼。
(雞鳴, 宦娘驚, 下)明眼人一見以上兩段唱詞的比對, 其一感到的是前者簡單,后者豐厚。究其因, 是兩個宦娘出場的情境之不同。前者是在溫如春未避雨到來之前, 也可說是在溫生未出現在宦娘面前之前時;后者則改在了溫生已來借宿, 且溫生求婚遭姨娘婉拒之后時。時間的改動, 為宦娘的性格、情感的展現提供了更大的空間。整理本中的唱詞, 不僅保留了身處陰冷鬼域, 宦娘無可排遣的孤凄、愁悶心境的展現; 更是添增了宦娘聆聽到溫生彈奏的美妙琴聲顯現出的喜悅和遐想。琴聲打動了從小就喜愛彈弄琴箏的宦娘, 使其“ 傾心向往”。繼而, 又將宦娘的思緒跌入陰陽阻隔、不能溝通的痛苦之淵。這段唱詞將宦娘的不甘、無奈、失落、凄楚的心境不僅有層次地加以展示, 而且對宦娘的憂、喜、悲的豐富情感變化也展現無遺。當然, 將整理者的那顯有“ 通用”的第五句至第八句唱詞刪去也無妨。其二, 除了上述的首、尾兩場戲的豐富外, 整理本為宦娘增添的另外五個場次的戲, 這里也需談一談。
第三場戲寫的是溫如春應葛公之邀前去彈琴, 葛公之女良工“ 心竊傾慕”, 溫如春也對“ 艷麗一世”的良工生出愛慕之情。而宦娘在這場戲中的動作是“ 飄然入場, 立琴臺后”, 待見溫生與良工四目相對, 宦娘是“ 見狀, 笑下”。
第五場戲寫的是: 劉公子前來葛家求婚, 葛公有心允諾這門親事。“ 宦娘上場, 將繡花手巾一塊, 放入劉公子椅下”, 致葛公見后改變了主意。
第六場戲寫的是: 宦娘見葛公進入自家花園, “ 繞場而遇, 將粉紅詩箋一張, 置放花叢。”葛公發現詩箋, 令他疑惑的是, 這竟是一首似女兒良工筆跡的《惜余春》艷詞。
( 未完待續)
(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