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蒲松齡名傳千古,生前卻仕途失意。留仙不幸文壇幸,生活中的落魄潦倒和精神上的彷徨無著所幻化成的雙重孤獨,使蒲松齡譜成了如歌如泣的狐鬼戀曲。本文就從其生活上和精神上的雙重孤獨入手,對《聊齋志異》中的狐鬼戀進行了深入解析。
關鍵詞:蒲松齡;雙重孤獨;狐鬼戀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06)04-0056-07
收稿日期:2006-09-28
作者簡介:張子超(1976-),男,江蘇沭陽人,江蘇沭陽高級中學一級教師,現為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
一部《聊齋志異》,享譽世界文學之林,有“聊齋先生”之稱的蒲松齡名垂千古,“聊齋”幾乎成了優美的狐仙女鬼故事的符號象征。
蒲松齡這位清代杰出的文學家。少有才名,躊躇滿志,然而蹉跎一生,終未能“矯首躍云津”。在他的生命旅途上撒滿了科舉失意、生活潦倒與靈魂的痛苦掙扎,“風檐寒燈,譙樓短更,呻吟直到天明,伴崛強老兵,蕭條無成,熬場半生”(《醉太平·庚午秋闈,二場再黜》)。[1](P2032)在苦求功名的同時,迫于生計,他又不得不設帳授學,奔波于縉紳人家,在七十老翁“援例出貢”后不久即與世長辭。可以說蒲松齡大半生都是在孤零漂泊之中度過的,正是在這樣的流浪人生中,蒲松齡創作了《聊齋志異》。
《聊齋志異》近五百篇故事,其中描寫人與狐鬼相戀的愛情篇章占四分之一左右。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多為貧寒書生,他們往往博才篤情,孤身一人,或夜讀蕭寺,或坐館謀生;女主人公則多美麗多情、善解人意,他們之間像童話一樣發生了美好的愛情。這一現象固然與愛情是文學的永恒主題有關,與蒲松齡“雅愛搜神”、“喜人談鬼”有關,但是透過這些美侖美奐的故事,深入作品的內核,我們即會發現這更多的卻是作者生命體驗的凝聚,是作者精神世界與現實生活的雙重孤獨的幻影,是作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結晶體。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人的基本需要有七個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認識的需要、審美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2](P54)我們認為生活潦倒、倍嘗孤獨的蒲松齡補償他的缺失性需要的途徑則是進行藝術創作。本文試圖以《聊齋志異》中狐鬼戀題材為契機,一窺蒲松齡創作此類作品的心理,并由此認為文本是創作者休憩靈魂的“巢”,是作者留給世人的另一個自我。文本是認識作家進而認知一個逝去時代的人文背景的重要依據。
一
蒲松齡少負文才,他十九歲初應童子試,“以縣、府、道三第一,補博士弟子員,文名籍籍諸生間”[3](P72),可謂風華少年。在年老后回憶當時情景說:“憶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云津”。然而求取功名之路并不如預期的一般暢達,這給以進士及第、身名顯達為人生最高價值追求的蒲松齡帶來了莫大的失落與孤寂,一種不被人承認的孤獨與失望,他的“自我實現需要”缺失了,于是他本就“雅愛搜神”的心性中產生了尋找宣泄的載體與創作的沖動?;谶@樣的背景,《聊齋志異》成為孤獨的蒲松齡的精神伴侶,他渴求在《聊齋志異》中尋找知己撫慰自己孤獨的靈魂,這一愿望的糾結在《聊齋志異》中以與狐、鬼的愛戀而得到消融。如在《白秋練》中,慕生“聰慧喜讀”,[4](P2032)然而其父“以文業迂,使去而學賈”,慕生仍經?!皥叹砼对姡艄濈H鏘”,秋練聽到他吟詩而相思成疾,后來再聽到他吟詩即刻病愈。兩人遂為知音。然而慕生父以秋練“自總角時,把柁棹歌,無論微賤,抑亦不貞。”而不接受她,直至秋練用神術助其富而獲其心,才得以與慕生成為眷屬。后秋練將死時謂慕生曰:“如妾死,勿瘞,當于卯、午、酉三時,一吟杜甫夢李白詩,死當不朽”。文章一方面描述慕生的吟詩具有巨大的魅力,甚至可以治病救死,另一方面表現了秋練是如此的相信與迷戀慕生的詩才,他們之間的惺惺相惜幾比盛唐李杜之交。這樣的知音是歷來文人心理上的慰藉與驕傲,所謂得一知己足矣!尤其當他們孤獨與失敗的時候,蒲松齡也應是極渴望這樣的知音的。從審美心理學的角度講,文學作品往往都打上了作家心理情感的烙印,我們雖然不能說慕生就是蒲松齡,但是我們可以說慕生身上有蒲松齡的影子,或者正如蒲松齡所說:“非徒記事,有意為文”,此類作品乃是寄寓了他的知音理想,同時也表明了他精神上的孤獨與無助。另如《胡四姐》、《紅玉》、《綠衣女》、《小謝》等都塑造了這樣一些可愛的女性形象。正是這些美麗善良的女性,撫慰了蒲松齡孤獨的靈魂,使他在虛幻世界中滿足了“自我實現的需要”,也促進了他對自我的肯定,進一步也就肯定了其心血之作《聊齋志異》。
然而夢醒時分,孤獨依舊。蒲松齡賴以支撐生命的《聊齋志異》在現實生活中卻鮮有人理解,甚至蒲松齡的文友也勸他應以詩為千秋功業,應竭力為求取功名而學習時藝:“司空博物本風流,涪水神刀不可求。君向黃初聞正始,我從鄴下識應侯?!?張篤慶《和留仙韻》)、“談空誤入《夷堅志》,說鬼時參猛虎形。咫尺聊齋人不見,蹉跎老大負平生。”(張篤慶《歲暮懷人詩》)。[5](P36)偏離文學正宗——詩歌創作,不守時藝,已是不識時務,所作小說又不屬正統的志怪小說,更被目為異端,張篤慶算是蒲松齡的知己好友了,他尚且如此,何談他人呢?文采風流、躊躇滿志而又屢遭挫折的蒲松齡再次墮入荒無人煙的曠野之中:“一字褒疑華袞賜,千秋業付后人猜。此生所恨無知己,縱不成名未足哀!”(蒲松齡《偶感》)??婆e失意造成了蒲松齡的孤獨,凝聚生命之作無人理解更加劇了這種孤獨。“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以雙鴻鵠,奮翅起高飛。”[6](P58)孤獨無儔的蒲松齡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披發行吟。
科舉失意造成的心態失衡及其著作在現世難覓知音,共同構成了蒲松齡精神上的孤獨,他不得不再次遁身于心造的鬼幻世界中與可愛的花妖狐魅們進行對話,以她們對他的人生價值的肯定來消融內心的孤獨,如在《連城》、《香玉》、《嬌娜》、《狐夢》等諸篇中描寫了與狐仙女鬼們的交往以及她們給予他的敬重與對其作品的贊揚,特別是在《狐夢》中,作者將自己明白地在文章中交代出來,借狐女之口來贊美自己的文名遠揚,狐女遇于蒲松齡的朋友:“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蔽哪┢阉升g感慨地說:“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這是作者在孤獨寂寞中假想象以自慰,而且這樣自慰的想象也正是他在現實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慰藉,這樣自慰的想象也在一定程度上消釋了他精神上的孤獨,滿足了他的“尊重需要”和“審美需要”。
二
精神上的蒲松齡是孤獨的,現實生活中的他仍然是孤獨的。然而也正是這種孤獨構成了蒲松齡創作的心理契機,特別是構成《聊齋志異》中狐鬼戀篇章的創作內驅力。前文探析了蒲松齡精神上的孤獨在《聊齋志異》中狐鬼戀題材創作中所產生的映射與關照,下文將從蒲松齡的現實生活角度進一步解構這一關捩性的問題。
我們知道蒲松齡大半生是在游學和行館生涯中度過的,人海孤舟,在館東那邊妻妾成群、共享人倫之樂的時候,他這邊“數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里”(《戒應酬文》),遠離家人,形影相吊。生于崇尚世俗人生的明清時期的蒲松齡,已沒有了李白“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那種孤獨中的自我消解的盛唐氣度,而轉為壓抑狀態下的實在的情感需求、親情依戀與知音安慰。在如此孤獨的生存荒漠中,蒲松齡只能開始他的夢幻之旅,以回避他四處漫溢的孤獨?!读凝S志異》中的《愛奴》典型地反映了他其時的心境與渴望:河間徐生坐鬼館,鬼館東蔣夫人禮遇厚待徐生,徐生為她“既從兒懶,又責兒工”大發脾氣,她趕忙“遣婢謝過”,最后還將徐生喜歡的婢女相贈,“聊慰客館寂寞”。篇末“異史氏曰”:“夫人教子,無異人世;而所以待師者何厚也!不亦賢乎!”這是一種人性感情上的期待,也是一般迫于生計、獨自在外坐館謀生的書生們所夢想的。再有《狐諧》,文中更是氤氳著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男主人公萬福,“幼業儒,家少有而運殊蹇。行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狐夜奔之。此狐女不僅美貌可人,而且風趣善謔:
客有孫得言者,善徘謔,固請見,且謂:“得聽嬌音,魂魄飛越;何吝容華,徒使人聞聲相思?”狐笑曰:“賢哉孫子!欲為高曾母作行樂圖耶?”諸客俱笑。……狐諧甚,每一語,即顛倒賓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戲呼為“狐娘子”。
一天,萬福宴客,客人請狐仙講故事:
客皆言曰:“罵人者當罰?!焙υ?“我罵狐何如?”眾曰:“可。”于是傾耳共聽。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著狐腋冠,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大臣以狐對。王言:‘此物生平未曾得聞。狐字字畫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敝骺陀謴秃逄谩?/p>
這種充滿生活情趣的熱鬧場景,與蒲松齡現實生活中的冷清孤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7](P166)我們不難想見蒲松齡產生此類幻想、創作此類文章的心態。心理學家認為:人不僅只有生理上的補償現象,而且有心理上的補償現象,即由于心理上有某種缺失感或不平衡感,于是就要尋求一種補償,使其心理保持一種完整或平衡??梢哉f,《聊齋志異》中的狐鬼戀類作品的創作源點即在于此。蒲松齡在畢家坐館時,夏日里住在畢家宅第旁邊的石隱園里,夜闌人靜,曾有詩云:“石丈猶堪文字友,薇花定結喜歡緣?!?《逃暑石隱園》)可以說類似于《狐諧》、《愛奴》、《鳳仙》、《小翠》等這樣的一些文章都是將他“石丈猶堪文字友,薇花定結喜歡緣?!钡脑娋?,化為幻想的故事,形成具有生動可感的文學畫面以安慰一己之孤獨靈魂而已。歌德曾說過:“生活在理想的世界中,也就是要把不可能的東西當作仿佛是可能的東西來處理?!盵8](P77)蒲松齡正是將他的理想編織在這樣一個個美麗的狐鬼戀之中,以補償其缺失的“生理需要”和“歸屬與愛的需要”。
在現實生活中倍受傷痛與孤苦之后,伴著一條凄清的影子,蒲松齡舔拭傷口、撫慰孤獨的途徑就是隱遁在《聊齋志異》中美麗的狐仙鬼魅的幻影中。他在自己的詩文中也曾流露過此種心意:“途中寂寞姑言鬼”(《途中》)、“十年頗得黃州(即東坡)意,冷雨寒燈夜話時”(《次韻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見贈》)??梢姡髡咴诂F實人生中的孤獨催化了《聊齋志異》中人與狐仙鬼魅的相依相戀的誕生,反之,《聊齋志異》中的狐鬼戀故事乃是作者在現實世界中孤獨的幻影。
三
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說:“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笨梢娖阉升g假虛幻的狐鬼戀故事以抒發情懷,寄寓憂憤,宣泄孤獨,已成為主導的創作意識。他曾將他的志怪小說題名為“狐鬼史”,這很清楚地表明了狐鬼在其作品中的地位和比重。我們讀《聊齋志異》時,無不對那些絲毫不遜于人類的美好的狐鬼戀留下極深的印象,也深深感動于那些各具個性的女子:窈窕秀弱、寡言少怒的阿纖(《阿纖》);綠衣長裙、婉妙無比的綠衣女(《綠衣女》);美如天仙、詼諧可愛的狐女(《狐諧》);美貌多情的蓮香、風流秀曼的李氏(《蓮香》);天真爛漫活潑愛笑的嬰寧(《嬰寧》)等等。所謂“文為心聲”,《聊齋志異》中所塑造的這些文學形象,所建構的這種堪稱經典的狐鬼愛情模式,正是道出了蒲松齡作為人的基本需要或生存原欲,正是這些女子以她們的溫情與鼓勵,慰藉了蒲松齡孤寂的心境,肯定了他的生活理想,補償了他失落的人生價值。試看狐鬼愛情故事中的女子們,或與文人并肩伏案,紅袖添香夜讀書;或為文人經理家務,宛如賢妻良母;或吟賦詩詞,解除文人寒夜孤燈的寂寞。她們之所以如此真摯地獻出知己之愛,幾乎是出于共同的原因,即愛慕這些文人的雅士風韻、鴻才博識:蓮香夜奔桑生是“慕君高雅,幸能垂盼”(《蓮香》);綠衣女奔于生是慕“相公勤讀”(《綠衣女》);連瑣有情于楊于畏是因“君子固風雅士”(《連瑣》)。一如“異史氏”所言:“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紈绔”(《青梅》),這也應是極具名賢心態的蒲松齡的夢的映射吧!蒲松齡在《自志》中以“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自喻,慨嘆“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1](P35)這樣如泣如訴的抒寫,既道出了他精神上與生活中的雙重孤獨,也申明了他創作的初衷:以心造的幻影世界來補償自己在世界的雙重孤獨。清代,是一個文人尷尬的年代,而《聊齋志異》則是那個年代文人們掙扎和命運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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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譚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