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不同的《聊齋志異》注本中,由于訓詁的方法、角度不同,往往同一個詞語會有不同甚至迥異的注釋。本文從中選擇了部分注釋有分歧的詞語加以討論,運用訓詁理論對這些詞語進行重新審視,希望給出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
關鍵詞:聊齋志異;詞語訓釋;訓詁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06)04-0069-08
收稿日期:2006-08-15
作者簡介:張泰(1964-),男,山東臨沂人,臨沂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漢語教學與研究;沙愛敏(1962-),女,山東淄博人,淄博市化工研究所資料室主任,館員。
《聊齋志異》是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的代表作,具有極高的語言學價值,由于是文言小說,所以諸多前輩時賢對此作了大量的注釋工作,注者的辛勤勞動在很大程度上給閱讀和研究《聊齋志異》掃清了語言理解上的障礙。但是,智者千慮,難免有失,諸多版本中的注釋,有一些是不太精確或是不太準確的,不利于讀者對原文的準確理解,也失去了注釋本身的客觀性和準確性。本人從不同的版本中摘出部分釋義有問題的詞語,運用訓詁的理論加以討論,希望能引起注家的注意,同時也向專家同仁請教。寫作本文所選擇的注本是:中山大學中文系《聊齋志異》選評小組《評注聊齋志異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7月第1版(簡稱中);張友鶴《聊齋志異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2版(簡稱張);朱其鎧《全本新注聊齋志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1版(簡稱朱);孟繁海、孟原《王刻聊齋志異校注》,齊魯書社,1998年第1版(簡稱孟),簡稱后面的數字是相對應注本中的頁碼。為了討論的方便,本文先列出例句,再將相關的詞條以及注解全部列出,然后提出個人觀點,分析對錯。
1、《云翠仙》:“至則門洞敞,家荒荒如敗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繩床敗案,是己家舊物,零落猶存。”
繩床:
朱758,用繩索穿纏捆縛的臥床。
張190,一種穿有繩索,可以折疊收放的椅子,也稱交椅、胡床。
孟885,用繩索編制的臥床。
今按:解釋為臥床是不對的,應為椅子。古代文獻中繩床有二義:椅子;臥床。《學林·繩床》:“繩床者,以繩貫穿為坐物,即俗謂之交椅之屬是也。”實際上,這兩個意思近代漢語中多有用例。《太平廣記·衡岳道人》:“忽見前巖有道士坐繩床,僧詣之,不動。”又《佛圖澄》:“澄坐繩床,燒安息香,咒愿數百言。”又《洪昉禪師》:“四人乘馬,人持繩床一足,遂北行。”《紅樓夢》第一回:“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黃宗羲《陳乾初墓志銘》:“晚得拘攣之疾,不下繩床十五年。”前面的例子指椅子,后二例指臥床。我們先不討論本例中“繩床”的含義,我們先來看《聊齋志異》中“床”的意義:《咬鬼》:“無奈,女子攝衣登床,壓腹上,覺如百鈞重。”《捉狐》:“一日,晝臥,仿佛有物登床,遂覺身搖搖如駕云霧。”《宅妖》:“因大呼,遽走,顛床下,搖戰莫能起。”這些“床”無疑全是指臥具,無一例指椅子之類。另外,《嬌娜》、《鬼哭》、《新郎》、《青鳳》、《畫皮》、《賈兒》、《陸判》、《嬰寧》、《聶小倩》等都有用例,同樣指床。訓詁學認為,一部書中或者一個作者的著作中,其用詞自有一定的成規。那么,本例中的“床”與“繩床”是相對出現的,按照成規,“床”就是“臥床”,因此“繩床”不可能再是臥具,應是坐具,是“椅子”。《辭源》[1](P1342)、《漢語大詞典》[2](P1029)、馮蒸《學生實用古漢語常用字詞典》[3](P32)均將《云翠仙》例釋為“坐具”。甚是。因此張注為確。
2、《促織》:“復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
超忽:
張138,突然而迅速。
中211,突然。
朱496,遠遠地。
今按:這幾家注釋相去甚遠。“超忽”有“遠”義。《文選·王巾〈頭陀寺碑文〉》:“千里超忽。”呂向注:“超忽,遠貌。”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華頂殊超忽。”王琦注:“超忽,遠貌。”《全唐詩·郊廟歌辭·享太廟樂章·景云舞》中也有“龍湖超忽,象野芊綿”的說法。其實“超”和“忽”都有“遠”的意思。《讀書雜志·荀子》:“忽兮其極之遠也。”王念孫注:“忽,遠貌。”《方言》卷七:“超,遠也。東齊曰超。”由此“超忽而躍”應該理解為“遠遠地跳(走)”。朱注是對的。
人教版高中語文第四冊:“超忽:形容跳得輕快而高。”[4](P170)“超”有“跳”的意思,《說文》:“超,跳也。”《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左有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孟子·梁惠王上》:“挾太山以超北海。”這里的“超”就是“跳”的意思。現在魯南蘇北地區口語中還有這樣的說法:“這溝不是很寬,一下就可以超過去。”“超”讀去聲。但是人教版所釋“輕快而高”不知從何而來,讓人莫名其妙,系訓詁中典型的增義而釋。“跳得輕快而高”也不符合句子語言環境,因為下文說“急趁之,折過墻隅,迷其所往”,這說明促織不是縱向跳起的,而是橫向、遠遠地跳的,否則,不會“迷其所往”。《漢語大詞典》引《促織》例,釋“超忽”為“迅速貌”[2](P1125),同張、中的“突然而迅速!突然”均系隨文釋義,所釋無據。
3、《仇大娘》:“已而憤曰:‘何物逃東,遂詐吾兒’。”
逃東:
張334,指逃人的主人。
朱1389,清兵未入關前稱為“東師”,被其所擄為奴的人稱為“東人”。“逃東”就是逃人。
今按:解釋為“逃人的主人”是不對的。訓詁學認為,語境對詞義具有決定性的限制作用,那么,我們來分析本例的語境。本句的上文說:“魏(名)又見絕,嫉妒益深,恨無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誣祿寄資。”由此可知,“詐吾兒”的正是“逃人”。根據《仇大娘》改編的聊齋俚曲《翻魘殃》中云:“(魏名)勾了一個東人來,瞅著二相公在家里,溜到書房里去。”“那逃人,那逃人,一溜溜進書房門。”顯然,“東人”就是“逃人”,那么“逃東”就是“逃人”和“東人”的并稱了。由此可知,朱注是對的。
另:隨著清兵入關的奴仆為“東人”,入關之后有漢族人投在旗下,被稱之為“投充人”。“東人”和“投充人”沒有社會地位,深受剝削和壓迫,因而大量逃亡,他們被稱之為“逃人”。張注可能是將“逃東”理解成了“逃人的東家”之類,因此釋為“逃人的主人”,有望文生義之嫌。
4、《仙人島》:“眾大笑。桓怒呵之。因而自起泛卮,謝過不遑。”泛卮:
張228,把酒杯翻過來,也就是干杯的意思。這里指敬酒。
朱949,謂斟滿酒。卮,圓形酒器。《史記·呂后本紀》:“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
孟444,斟滿酒。卮,酒器。
今按:釋為“干杯”,是;釋為“斟滿酒”,非。“泛”的本義是“泛濫”。《說文》:“泛,泛濫也。”這個意思與“干杯”和“斟酒”均無涉,但是“泛”有時也用作“覂”,《食貨志》中為“大命將泛”,《玉篇》則是“大命將覂”。《廣韻》、《集韻》中均釋“覂”為“覆也”,由這個意思引申出干杯之義。本例中的“泛”應用作“覂”,就是干杯的意思。魯中南地區現在依然有這樣的風俗,自己先把酒喝掉,并把酒杯翻過來表明干杯,以示對對方的尊敬,這恰好與“自起泛卮,謝過不遑”的語境相吻合。朱、孟均釋為“斟滿酒”,這是不對的。根據訓詁學原理,在同樣語言環境下的同一個詞,往往具有相同的意義。那么我們先來看《史記》的相關記述:“十月,孝惠與齊王燕飲于太后前,孝惠以為齊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禮。太后怒,乃令酌兩卮鴆,置前,令齊王起為壽。齊王起,孝惠亦起,取卮欲俱為壽。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顯然,在太后“泛”“卮”之前,“卮”已經斟滿了酒,那么“泛”便不是“斟滿酒”的意思了。張大可《史記選注講》:“泛:傾覆,倒掉。”[5](P194)這是對的。由此可知,本例中“自起泛卮”就是自己站起身把酒喝掉,這樣才和“謝過不遑”相照應,“泛”在這里用的是“覂”的引申義。《辭源》:“泛③覆,翻。《史記·呂后紀》:‘太后乃恐,自起泛李惠卮。’”[1](P940)注釋是對的,但是“孝惠”誤為“李惠”。《漢語大詞典》引《仙人島》例,釋為:“把酒杯翻過來。意謂干杯。”[2](P928)甚是。
“泛”也有“斟滿”的意思,這個意思應該是“泛濫”的引申義。李世民《帝京篇十首》:“玉酒泛云罍,蘭郩陳綺席。”李顯《九月九日幸臨渭亭登高得秋字》:“九日正乘秋,三杯光已周。泛桂迎尊滿,吹花向酒浮。”《紅樓夢》第五回:“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這里的“泛”都不可理解為“傾覆”或者“倒掉”之類。
5、《促織》:“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嘿然,不復聊賴。”
向隅:
張138,臉對著墻角。古時有“滿堂飲酒,一人向隅”的話,本指哭泣,通常引申作被拋棄、遺忘解釋。
中211,面對墻角,一種愁悶的表現。
朱495,失意悲傷。《說苑·貴德》:“今有滿堂飲酒者,有一人獨索然向隅而泣,則一堂之人皆不樂矣。”
今按:釋為“臉對著墻角!面對墻角”是不恰當的,有望文生義之嫌。這里應該理解為不高興、愁悶、失意、悲傷等。訓詁學知識告訴我們:一個詞語所具有的確切意義,是由具體的語言環境來決定的,語言環境對詞義具有極為重要的制約作用。我們從上下文來看,夫妻二人并非面對墻角,因為下文說“相對嘿然”,如果是雙雙“面對墻角”,又如何可能面面相對呢?從結構上來講,“夫妻向隅,茅舍無煙”與“相對嘿然,不復聊賴”相對成文,二者結構一致,均為因果關系,因而“向隅”與“嘿然”相為儷偶。從訓詁學的角度來看,處在相同結構中的相應位置上的兩個詞,其意義往往是相同或者相反的,而“嘿然”有不愿意說話、情緒低落、不得志的意思。《惠琳音義》卷二十“嘿然”注引顧野王語:“不言也。”又注引《考聲》云“志不遂也”。而應劭則注為“自不得意也”。由此可知“向隅”有愁悶悲傷之意。因而,以上三家注釋,朱注為是。《古今漢語成語詞典》:“[向隅而泣]原指未能參加飲酒而在一旁哭泣。后多形容孤獨失意或絕望悲哀。”[6](P311)亦是。
人教版高中語文第四冊:“向隅:面對著墻角(哭泣)。《說苑》:‘今有滿堂飲酒者,有一人獨索然向隅而泣……’后人用‘向隅’,含有哭泣的意思。”[4](P170)馮蒸《學生實用古漢語常用字詞典》也釋為“面對屋角,比喻絕望”[3](P643),我們認為“面對著墻角/面對屋角”同樣是多余的,因為“向隅”一詞在這里已經與墻角風馬牛不相及。
另外,《聊齋志異》中還有兩處用例:《云蘿公主》:“可棄不言,惟向隅泣,目盡腫。”《姊妹易嫁》:“及親迎,新郎入宴,彩輿在門,而女掩袂向隅而哭。”這里的“向隅”也不可以硬性理解為“面對著墻角”之類,應理解為“悲傷”、“痛苦”之義。
6、《公孫九娘》:“青衣導生去,入室,則九娘華燭凝待。邂逅含情,極盡歡昵。”
邂逅:
張132,偶然的遇見。
中201,不期而會。
朱488,指兩相愛悅。
今按:“兩相愛悅”,是。“不期而會”、“偶然的遇見”,非。根據訓詁學環境決定詞義的原理,我們先來看二人相會的上文:“甥曰:‘九娘,棲霞公孫氏。……’生睨之,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蝸廬人那如此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學士,詩詞俱大高。昨兒稍得指教。’九娘微哂曰:‘小婢無端敗壞人,教阿舅齒冷也。’甥又笑曰:‘舅斷弦未續;若個小娘子,頗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顛瘋作也。’”根據上文可知,公孫九娘與生既不是“偶然的遇見”,也不是“不期而會”,二人在此之前不但已經見過面,而且彼此愛慕,兩相愛悅,而二人的相會也是有“期”的,文中“九娘華燭凝待”,一個“待”字清楚地說明相遇并非偶然,是必然,是有期。《漢語大詞典》引《聊齋志異·公孫九娘》例,釋“邂逅”為“歡悅貌”[2](P1266)。為確解。
7、《賈兒》:“月初升,乍聞人語。暗撥蓬科,見二人來飲……”
蓬科:
張54,草堆。
朱130,叢生的蓬草。
今按:釋為“草堆”,不確。根據語言環境,本句的前文說“兒薄暮潛入何氏園,伏莽中,將以探狐所在”,因而,下文的“暗撥蓬科”所撥的一定是上文的“莽”,也就是叢生的草。“莽”就是草或者從叢生的草。《左傳·哀公元年》:“吳日敝于兵,暴骨如莽。”《易經·同人》:“伏戎于莽。”利用方言口語中的材料來印證古語,是訓詁學中常用的一種重要的訓釋詞語的方法,可以“于書證之外,為研經者別增口語,于舊途之外,為治學者別辟新途”。而“科”在今魯中南方言口語中又念kuō,意為“草”或者“草叢”,又把叢生的草木說成“草科”、“科科子”。例如:“別往草科里去,里面有長蟲。”“明兒把這里的科科子拔了,找個時間種上蘿卜。”“蓬科”當是同義連文,就是“叢生的草”。
8、《青鳳》:“生門逆之。見獲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撫之,皮肉猶溫。”
血殷毛革:
張45,“血殷”,血污變成黑色。“毛革”,皮上的毛脫落。
朱122,傷口流出的血把皮、毛染紅了。殷,赤黑色,是經時積血的顏色。
中37,黑紅的血滲遍皮毛。殷,黑紅色,這里作動詞用。
孟776,傷口淌出的血把皮都染紅了。
今按:各家注釋的不同在于:“殷”的詞性,“革”的意義。我們首先分析一下語言環境:下文說“皮肉猶溫”,而且黑狐“三日而蘇”,既然如此,毛就不會脫落,那么將“革”釋為“脫落”是不對的。其次,從結構上來講,“血殷毛革”按照張的注解應該是一個由兩個主謂結構構成的并列式短語,既然“革”不是動詞,那么這種結構就不會成立。實際上“血殷毛革”是一個主謂式短語,處在謂語位置上的“殷”是一個動詞,有“染”的意思,后面的“毛革”作“殷”的賓語,所以“殷”并非“赤黑色”之類的名詞,也不是“變成黑色”這樣的動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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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古今漢語成語詞典》編寫組.古今漢語成語詞典[Z].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