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是魏晉名士的“風流寶鑒”(馮友蘭先生《論風流》中語,見《三松堂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進入《世說新語》的人大多從某一方面體現了魏晉名士風流,而進入《世說新語》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某人在魏晉時期的影響?!妒勒f新語》記載的是漢末至晉末二百多年的士林風流,記載的最末一個名士為謝靈運,這已經入劉宋了。全書分為三十六門,其中第十八門為《棲逸》,記錄魏晉時期一些隱士的事跡,如蘇門、孫登、劉驎之、翟湯、孟陋、戴逵、許詢、謝敷,這些人幾乎都見于后來的《晉書#8226;隱逸傳》,書中還有一些名士希企隱逸或與隱士交往的事跡。但翻遍《世說新語》卻找不到六朝乃至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隱士陶淵明,緣何陶淵明不入《世說新語》?
在問陶淵明為什么不入《世說新語》之前,先要問一下陶淵明有什么理由入《世說新語》。我認為陶淵明是有理由入《世說新語》的。
首先,陶淵明身上具備魏晉的名士風度,其一些行為放入《世說新語》亦堪稱名士中的名士,如頭巾漉酒之事,《南史#8226;隱逸#8226;陶潛傳》:“貴踐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湔媛嗜绱???⒑驖?,逢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著之。”“真率”兩字正抉發了陶淵明行為之后的生命意蘊,即魏晉名士所追求的率性而為的風度與生活方式?!邦^巾漉酒”之事已成為陶淵明的形象符號,后人對此亦雅詠不輟,如李白《戲贈鄭溧陽》:“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無弦,漉酒用葛巾?!保ā斗诸愌a注李太白詩》卷五)顏真卿《陶公栗里》:“手持山海經,頭戴漉酒巾?!保ā额侓敼肪硪涣┌拙右住缎諠擉w詩十六首》:“口吟歸去來,頭戴漉酒巾。”(《白氏長慶集》卷五)蘇軾《陶驥子駿佚老堂二首》其二:“能為五字詩,仍戴漉酒巾。”(《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卷三)可以說,生活于晉宋之際的陶淵明正是魏晉名士風度消歇之時的最后代表。陶淵明身上的名土風度可能受到他的外祖父孟嘉的影響。陶淵明所作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記載了孟嘉落帽而不驚的軼事。東晉咸安年間,江州刺史桓溫于九月九日重陽節在龍山設宴,邀集部屬飲酒賞菊。席間,參軍孟嘉的帽子被風吹落,但他一點也沒有察覺,仍然盡情暢飲。待孟嘉去上廁所的時候,桓溫便讓咨議參軍孫盛寫了一張字條,嘲弄孟嘉落帽卻不自知,有失體面。孟嘉回到座位時,才發覺自己落帽失禮。但卻不動聲色地順手拿起帽子戴正。又拿起字條看了一遍,即請左右取來紙筆,不假思索,奮筆疾書,一氣呵成一篇詼諧而文采四溢的答詞,桓溫讀后也大為贊賞。后人也多將陶淵明和孟嘉并稱,如康與之《重九詞》云:“落帽孟嘉尋箬笠,漉巾陶令買蓑衣?!边@里將孟嘉落帽和淵明漉酒相提并論,正說明了陶淵明名士風流的淵源。
其次,《世說新語》的編撰者劉義慶有機會知道陶淵明的事跡。陶淵明作過劉裕的鎮軍參軍(見《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詩),可見他與劉氏家族并非一點干系都沒有。再者,劉義慶曾為江州刺史,而江州的治所正在潯陽,也就是陶淵明隱居的地方。淵明卒于元嘉四年(427),而劉義慶任江州刺史在元嘉十六年(439),見載于《宋書#8226;文帝本紀》:“(元嘉十六年)夏四月丁巳,以……平西將軍臨川王義慶為衛將軍、江州刺史?!保▍⒁姺蹲訜睢秳⒘x慶年譜》,收入《六朝作家年譜輯要》上冊,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雖然劉義慶與陶淵明之間有十二年的間隔,但兩人基本上時間還是相接近的?!端螘繁緜鞣Q劉義慶“愛好文義”,又在江州作刺史,如果不知道曾經在江州頗有名氣的陶淵明,于理似不通。陶淵明生前,當時的江州刺史如王弘、檀道濟都曾經拜訪過陶淵明并且對他十分禮遇。劉義慶也樂于與隱士交往,對隱士也十分禮遇,《南史#8226;孝義傳》上載:“(師覺授)與外兄宗少文(炳)并有素業,以琴書自娛……宋臨川王義慶辟為州祭酒、主簿,并不就。乃表薦之,會卒?!庇帧端螘?8226;隱逸#8226;劉凝之傳》:“凝之慕老萊、嚴子陵為人,推家財與弟及兄子,立屋于野外,非其力不食,州里重其德行……臨川王義慶、衡陽王義季鎮江陵,并遣使存問。”對于江州著名隱士陶淵明,劉義慶是不會不關心的。淵明卒后,友人顏延之曾為之作誄,而顏延之是元嘉時期與謝靈運齊名的詩人,在誄文中,他對陶淵明的人格進行了贊美,劉義慶不會不知。
既然有這些理由,那么陶淵明為何失去在《世說新語》中亮相的機會?雖然陶淵明在當時不過是一介隱士,做官也不過參軍、縣令之職,但他畢竟是東晉勛臣陶侃的后裔,且曾經多次出仕,甚至做過劉裕的鎮軍參軍,這比收在《世說新語#8226;棲逸篇》中終生未仕的隱士已算顯赫了。并且他在江州也算聞人,曾任江州刺史的王弘、檀道濟等重臣都曾拜訪過他并且征召其為官,按照《世說新語》的慣例,這也可以入《世說新語》的,如《棲逸篇》就有桓沖征劉驎之一事。臺灣學者李棲在《〈世說新語〉中為何不見陶淵明》中認為:“淵明之所以沒有出現在《世說新語》的理由是:第一,當他年輕時,由于籍隸南方寒族,官司階又低,與貴人高門沒有來往,不合本書選入的原則。第二,等他隱居柴桑、聲名大噪時,時間又已經超出本書所包的時代之后了?!保ㄎ妮d《東方雜志》復刊十五卷第十二期,1982年6月)南開大學寧稼雨先生《〈世說新語〉何以不收陶淵明》一文認為,“陶淵明沒有入載《世說新語》的原因,是由于其家庭沒有取得世家大族的社會地位和聲望”,“此乃《世說新語》編者及當時盛極一時的門第流品意識使然”(見《傳神阿堵,游心太玄:六朝小說的文體與文化研究》,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兩位先生給予了令人啟發的思路,但我認為回答這一問題,還可以從《世說新語》一書的編撰體例和《世說新語》的時代即晉宋之際的隱逸風氣入手究其原因。
首先,《世說新語》的編撰體例可能使陶淵明喪失了入選的機會。宋高似孫《緯略》卷九說:“宋臨川王義慶采擷漢晉以來往事佳話,為《世說新語》,極為精彩。”明袁褧堂嘉趣堂本《世說新語序》:“世言江左善清談,今閱《新語》,信科其言之也,臨川撰為此書,采撰綜敘,明暢不繁?!濒斞赶壬凇吨袊≌f史略》中也說:“然《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指裴啟《語林》、郭澄之《郭子》)所記相同,殆亦《幽明錄》、《宣驗記》然乃纂輯舊文,非由自造?!保ㄉ虾9偶霭嫔?998年版)可見《世說》的撰例是“采擷漢晉以來往事佳話”、“采撰綜敘”、“纂輯舊文”,即從當時的文獻中采摘舊文并加以整理潤色而成。
現存完整的陶淵明傳記資料主要見于沈約《宋書#8226;陶淵明傳》、蕭統《陶淵明傳》、《晉書#8226;陶淵明傳》以及《南史#8226;陶淵明傳》,不過關于陶淵明最早的記載是檀道鸞的《續晉陽秋》及何法盛的《晉中興書》,可能這兩部史書中都有陶淵明的傳,關于陶淵明的佚文見引于《北堂書鈔》卷一五五及李善《文選注》卷五七。《北堂書鈔》卷一五五引《續晉陽秋》云:“陶淵明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摘菊盈把,坐其側久,望見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歸。”這一則關于陶淵明的記載,既可見陶淵明的名士風度,又和當時的貴族王弘有關,理應入《世說新語》。而事實上《世說新語》并沒有收入這條軼事,可見劉義慶在編纂《世說新語》時還沒有見到這些記載陶淵明事跡的資料,可能當時關于陶淵明的文獻還沒有成書。
根據范子燁先生的研究,《世說新語》成書時間確定在元嘉十六年四月到元嘉十七年十月間(見《〈世說新語〉研究》第二章《〈世說新語〉成書考》第二節《〈世說新語〉編纂之時間、地點和原因》),這時檀道鸞、何法盛的書還沒有完成。關于檀、何二氏所著的晉史,史皆有明載,《南史》卷七二《文學傳》載:“(檀)超叔父道鸞字萬安,位國子博士,永嘉太守,亦有文學,撰《續晉陽秋》二十卷?!薄赌鲜贰肪砣d:“時有高平郗紹亦作《晉中興書》,數以示何法盛。法盛有意之,謂紹曰:‘卿名位貴達,不復俟此延譽,我寒士,無聞于時,如袁宏、干寶之徒,賴有著述,流聲于后,宜以為惠?!B不與,至書成,在齋內廚中,法盛詣紹,紹不在,直人竊書。紹還失之,無復兼本,于是逐行何書。”從歷史記載來看,檀書、何書的撰成都晚于義慶撰《世說新語》之時,所以劉義慶無法采摘舊文以入《世說新語》。
其次,陶淵明是晉宋之際的新隱風的落伍者,這可能使他不得入《世說新語》。如果說晉宋之前的隱風還遵照古代高士“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傳統,即隱士與政治保持距離,與統治者采取不合作的態度;那么到晉宋之際開始變化,即出現所謂的“通隱”?!妒勒f新語#8226;雅量篇》注引《晉安帝紀》曰:“(戴逵)性甚快暢,泰于娛生。好鼓琴,善屬文,尤樂游燕,多與高門風流者游,談者許其通隱?!庇肿⒁独m晉陽秋》稱逵“既美才藝而交游貴盛”。《蓮社高賢傳#8226;周續之傳》載劉裕即帝位后,曾問周續之:“身為處士,時踐王庭,何也?”答曰:“心馳魏闕者,以江湖為桎梏;情致兩忘者,市朝亦巖穴耳?!惫蕰r號“通隱先生”。所謂通隱,即指通達、通脫之隱,即一方面作隱士不出仕,一方面又不拒絕與達官貴人的交往,徘徊在仕與隱之間,并且對政治也不再采取疏離的態度。當時廬山地區是隱士的集居地,盡管陶淵明與周續之、劉遺民稱為“潯陽三隱”,但陶淵明的人生觀與隱逸觀與周續之等人有很大的差異。周續之、雷次宗等人都樂于結交官宦,甚至還出入朝廷。陶淵明卻一直秉持著古代高士的操守,從不主動與達官貴人交往,而且他的筆下經常贊美古代的高士,如黔婁、商山四皓、張仲蔚等人,他還曾作一詩《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題下小注:“時三人比講禮校書?!保﹦裰芾m之等人不要違背隱士“王事王侯”的原則,不要與政治走得太近,詩中說:“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陶淵明善意地勸這些積極參與政治的隱士,應該立即與他像許由一樣棲隱于箕山之下、潁水之濱。晉宋之際“通隱”之風漸行,同時劉義慶等皇室成員也樂于拜訪隱士,造成了傳統的高士之隱的落伍,而陶淵明正是那種傳統的堅持者,自然不能入接受這種新風尚的達宦者的法眼了,也就不能進入受這種風習影響的《世說新語》。
劉義慶不錄陶淵明入《世說新語》,從而失去了一位可以使《世說新語》更添光彩的人物,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