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大學者汪中(字容甫),天資既高,讀書又博,所著《述學》,尤稱精萃。對經、史、子諸書不熟,要標點好此書是很困難的。戴慶鈺、涂小馬兩先生的《述學》校點本,謬誤很多。作為國家“九五”重點圖書出版規劃項目的一種,這種標點質量太不應該。限于篇幅,內篇舉十例,補遺舉四例,別錄舉二例。其余謬誤尚多,只有請戴、涂兩先生多向通人求教,認真改正,以免貽誤讀者。
內篇一
(1)《釋三九上》:于是先王之制,禮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以三為之節,《三加》《三推》之屬是也。
按:應為“于是先王之制禮,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以三為之節,‘三加’、‘三推’之屬是也。”“三加”見《禮記·冠義》:“醮于客位,三加彌尊”,指男子行冠禮時,初加緇布冠,次加皮弁,最后加爵弁?!叭啤币姟抖Y記·月令》:“天子親載耒耜……躬耕帝籍。天子三推……”這是帝王耕籍之禮。“三加”“三推”,不能加書名號。
(2)《釋三九中》:《論語》“孔子見冕者,雖狎必以貌”。冕非常服,當其行禮,夫人而以貌也,惟卿有元冕云。冕者,斥其人也,謂上大夫也。然不云“上大夫”,而云“冕者”,此辭之曲者也。
按:應為“當其行禮夫(fd)人而以貌也,惟卿有元冕,云‘冕者’,斥其人也,”這段話是說,孔子見到某上大夫僭越禮制,戴了卿的玄冕(汪中避康熙玄燁之名,改‘玄’為‘元’,清人皆然),即使和這上大夫十分熟悉,也一定肅然起敬。《論語》這樣記,正是為了指責那上大夫的僭越?!胺?fd)人”,那個人,指那僭禮的上大夫。
(3)《釋三九下》:瞽瞍亦允。若曾子曰“君子之所謂孝者,先意承志諭父母于道”
按:應作“瞽瞍亦允若”,見《孟子·萬章上》引《書》佚文(晉人收入偽《書·大禹謨》中)。“允若”,確實和順?!跋纫獬兄尽焙髴佣禾枺姟抖Y記·祭義》:“曾子曰:‘……君子之所謂孝也者,先意承志,諭父母于道?!?/p>
內篇二
《周公居東證》
(1)《逸周書·作雒解》“……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王子祿父北奔管叔,經而卒……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國,俘維九邑……”
按:應作“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王子祿父北奔,管叔經而卒……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國,俘維九邑……”
周公相天子(成王),怎會相三叔?三叔指管叔、蔡叔、霍叔,此三人與殷之王子祿父叛周。殷東指衛,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于《周本紀》“封商紂子祿父殷之遺民……”下,引《正義》:河內,殷之舊都,周既滅殷,分其畿內為三國(邶、椰、衛),邶以封紂子武庚(即祿父),殷都以東為衛,管叔監之;殷都以西為(庸阝),蔡叔監之;殷都以北為邶,霍叔監之。故殷東即衛,管叔所監地,應點斷。徐、奄皆殷朝舊國,亦應點斷。熊盈是殷民七族中的一族?!敖浂洹钡氖枪苁?,不是王子祿父。瀧川資言在《周本紀》“以微子開代殷后,國于宋”下,考證說:“《周書·作洛解》云:‘管叔經而卒”’,可證?!靶苡迨衅邍?,俘維九邑?!薄蹲黯媒狻窌x朝孔晁注:“俘,囚為奴。十七國之九邑罪重,故囚之?!?/p>
(2)《逸周書》凡三言東,不知為何地,證以《車攻傳》,乃知即是東都王。肅好與鄭異……
按:應作“《逸周書》凡三言東,不知為何地,證以《車攻》傳,乃知即是東都。王肅好與鄭異……”
王肅,三國魏人,善賈(逵)、馬(融)之學,而不好鄭玄,為《詩解》。上文《詩·車攻》之傳,即王肅作。
四部備要本《述學》之“詩”高“傳”一格,戴、涂本誤排為并格,蓋不知為王肅作,無怪其誤斷。
(3)《史記·魯周公世家》“……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之憂勞天下久矣……”
按:應作“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之憂勞天下久矣·….?!?/p>
此處汪中稍變《史記》原文。《史記》原作“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憂勞天下久矣”,《史記》有中華書局標點本,戴、涂兩先生應該參考。
(4)《詩·邶風譜》“成王既黜,殷命殺武庚……”
按:應作“成王既黜殷命,殺武庚……”
黜殷命,鏟除殷王朝的天命。如照戴、涂兩先生所點,句意變成周成王被罷免了,殷王朝命令殺死武庚?!@真是從何說起!
(5)《史記·魯周公世家》:“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沉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说┮?,亦藏其策于府,成王病有瘳。乃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p>
按:應作“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于府。成王病有瘳。及(戴、涂本誤作乃)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
(6)《索隱》曰:“……又與《蒙恬傳》同事,或然也。”
按:應作“又與《蒙恬傳》同,事或然也?!?/p>
(7)《蒙恬傳》:“……有罪殃旦,受其不祥?!?/p>
按:應作“……有罪殃,旦受其不祥。”
以上幾處所以點錯,一是未讀經、史,二是文理不通,三是缺乏對讀者的責任感。試問《史記》已有標點本,為什么不參考一下,而要這樣師心自用?
補遺
(1)《釋冕服之用》:“哀公問冕而親迎,二也。《周官·司服》‘饗射則鷩冕’三也。四也……《覲禮》‘天子袞冕,負斧展以朝諸侯’,六也。文王世子,冕而總干親在舞位以養老,七也。《祭義》‘天子諸侯為藉冕而躬秉耒’,八也。《司服》‘諸侯之大夫聘,于天子玄冕’,九也?!断牟伞贰醣酪悦岱陀谔妗?,十也?!豆澐稀贰柮崃?,朝覲維王之大常,諸侯四人,服亦如之’,十一也……”
按:一、應作《哀公問》:“冕而親迎?!?因為《哀公問》是《禮記》篇名)
二、應作《周官,司服》:“饗、射則鷩冕。”三也,四也。
三、《覲禮》是《儀禮》篇名,此句應點作:“《覲禮》:‘天子袞冕負斧扆’以朝諸侯。”因“以朝諸侯”非原文,是汪中概括原文的話。
四、《文王世子》是《禮記》篇名,下文是汪中概括原文(包含《祭統》)的話,故應點作:“《文王世子》:冕而總干,親在舞位以養老?!?/p>
五、《祭義》下一句非原文,是汪中概括的話,不能加引號。應點為:“天子、諸侯為藉,冕而躬秉耒,”
六、《司服》下一句亦汪中概括語,非原文,不可加引號。
七、《夏采》在《周禮》,“王崩”是汪中概括語,不可加引號,應點作:“《夏采》:王崩,‘以冕服復于太祖。’”
八、《節服氏》在《周禮》,下文亦汪中概括語,不可加引號。
僅憑以上八條,可見對三《禮》原書不熟,必致亂點。
(2)《吊黃祖文》:“……祖持其手曰‘處士’,此正得祖意,如祖腹中之欲言,則猶有賞音之遇也?!?/p>
按:此應標點為:“祖持其手曰:‘處士,此正得祖意,如祖腹中之欲言。’則猶有賞音之遇也?!?/p>
這實在不應錯,因為《李審言文集》對汪中此文已加標點;而且《后漢書·文苑·禰衡傳》即有黃祖此語,中華書局本標點明白。校注者竟不參看,真使人徒喚奈何!
(3)《大學平義》
一、“舉平日之所心得者,著之于書,以為本義,固然。然后欲俯則俯……”
按:應作“舉平日之所心得者著之于書,以為本義固然,然后欲俯則俯……”
二、“本書祭統之十倫,孔子閑居之五至三無皆是也。”
按:應作“本書《祭統》之‘十倫’、《孔子閑居》之‘五至”三無’,皆是也。”
《祭統》《孔子閑居》皆《禮記》篇名,“十倫”出自《祭統》“夫祭有十倫焉。”“五至”“三無”出自《孔子閑居》“以致五至而行三無?!?/p>
三、“今《大學》不著何人之言,以為孔子義,無所據。”
按:應作“今《大學》不著何人之言,以為孔子,義無所據?!?/p>
四、“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明教非一術,必因乎其人也?!?/p>
按:孔子語止上四句,見《論語·雍也》篇,下二句是汪中說明的話。
五、“其見《論語》者,《問仁》《問政》所答,無一同者,聞斯行諸,判然相反,此其所以為孔門也?!?/p>
按:應作“其見《論語》者,問仁問政,所答無一同者;‘聞斯行諸’,判然相反。此其所以為孔門也。”
這是解釋上文“教非一術,必因乎其人?!比纭白迂晢枮槿省?《論語·衛靈公》),和“子張問仁于孔子”(《論語·陽貨》),孔子所答不同。“子貢問政”(《論語·顏淵》),和“子路問政”(《論語·子路》),所答也各異。子路、冉有都問“聞斯行諸?”孔子所答相反。校注者不明文義,又不查檢《論語》,以致給“問仁”“問政”,亂加篇名;“聞斯行諸”,不知加引號。
六、“然后變易孔氏之義,而莫之非,”
按:應作“然后變易孔氏之義而莫之非,”
(4)《嬪于虞解》:“舜為出子,居于溈,油堯以二女,女之所謂不告而取也。”
按:《書·堯典》:“厘降二女于溈油,嬪于虞。”《孟子·萬章上》:“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同書《萬章下》:“堯之于舜也,……二女女焉,”知道出處,就知道這段汪文應作“舜為出子,居于溈油,堯以二女女之,所謂‘不告而取’也?!?/p>
別錄
(1)《與端臨書》
一、“知留京教學,以待決科于足下,謀生之計甚得,”
按:應作“知留京教學以待決科,于足下謀生之計甚得。”決科,應科舉考試
二、“或上館得一教職,亦足為養親,地貧不可長忍也?!?/p>
按:應作“或上館得一教職,亦足為養親地,貧不可長忍也。”此由不明“地”字義,“養親地”猶言奉養父母的經濟基礎。
(2)《葉天腸母汪氏家傳》:“遂相抱持哭室中,人皆哭?!?/p>
按:應作“遂相抱持哭,室中人皆哭?!?/p>
綜合上述諸條之誤,其源出自三點:
(1)經典不明汪中對經、史、子爛熟于胸,隨意發揮,校注者連《論》《孟》都不知,遑論其他。
(2)不懂古文
現在一般文史工作者從小沒有讀古書,更不會寫古文,因而不明文氣之貫通,文理之接應,以致將汪中非學術性的文章也點錯。
(3)無責任感
標點古書,是為了津逮后學,讓青年看懂古書。像二位這樣標點《述學》,將會誤導青年讀者到什么地步?《博覽群書》2005年第8期朱正的《陳瓊芝和魯迅全集》一文,介紹陳先生校注工作的“過人的細心和責任心”,真正令人感動!希望《述學》校注者好好看看這篇文章。另外,還要想想顧頡剛主持二十五史校點工作時,那些老專家是怎樣地認真負責,一絲不茍,自己這樣掉以輕心,不感到內疚嗎?“陳力就列,不能者止”,你們接受這項工作,先要自問是否能夠勝任,不能誤人子弟!
談到這里,有心人應該感慨無窮?,F在全國到處都在整理古籍,其實是“明人好刻書而書亡”。我在《在學術殿堂外》早就呼吁:一定要解決這個悖論!
現在很多地方在辦書院、私塾,教兒童讀經。《中國青年報》2005年8月17日第8版,整個一版,大小8幅照片,總題為《瓦窯村國學班紀事》,副標題是:“弟子規,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余力,則學文”。這種做法,我是極端反對的。理由如下:
(1)讀經讀不出民主與科學來。這一點,不但五四時期先賢們早有共識,就是現在有識之士也在問:四書五經之類經典從漢武起讀了幾千年,怎么讀成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了?
(2)現在主張讀經的人,以為從兒童抓起,可以培育出高尚的道德品質。其實現在人欲橫流,道德滑坡,主要表現為權錢勾結、分配不公。要根治這現象,只有靠民主與法治,也就是靠一個好制度。制度好,壞人也會變好;制度壞,好人也會變壞。讀經能解決這問題嗎?以上述瓦窯村國學班為例,所謂“首孝悌”,就是《論語·學而》上有子說的:“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蔽覈鴳椃ㄒ笈囵B的現代公民,難道是這種“孝悌”之士嗎?要是中國社會的弱勢群體都是這種恪守封建道德的人,那些權錢勾結的貪官和大款(如廣東梅州興守礦難揭露出來的曾云高及其保護傘)才彈冠相慶、高枕無憂呢!
但是,我反對兒童讀經,卻主張人文學科工作者研究并熟悉經典。因為你著書立說要引經據典,不理解并熟悉它是不行的。你不要把那些儒家經典看得多么神圣、神秘,它們不過是中國文化史、思想史、學術史的原始資料。
要整理古籍,必須熟悉古籍的源頭,那就是先秦典籍。為了培養這方面的人才,我贊成有條件的高校辦國學班。2005年8月21日馮其庸先生來電話,談到人民大學國學院的情形。我請他看《在學術殿堂外》第159頁,那上面我引了馮天瑜先生的一個構想。現在我再抄在這里:“可在少數重點學校(最好從高小開始)開設少量班級,除普通課程外,增設古典課,使學生對文化經典熟讀成誦,再輔之以現代知識和科學思維訓練,從中或許可以涌現杰出文史學者?!睋T老電話中所談,他主持人大國學院的辦學精神基本上也就是這樣。我以為這可以解決古籍整理的悖論問題。
實在只有這樣強調熟讀經典,才能培養出真正合格的整理古籍的人才(也只有這樣才能培養出優秀的文、史、哲研究工作者)。現在高校的文獻班不行,懂得目錄學、??睂W、版本學等,猶如看到庫存的賬本而沒有賞鑒過實物,此章實齋之所謂“橫通”(見《文史通義·內篇四》),畢業出來,還不能勝任古籍整理工作。
總之,熟悉元典,博覽載籍,能寫作文言文(并不就等于古文),這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古籍整理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