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時是那樣的匆忙,那樣的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逃離那地方。沒有半點兒留戀,沒有離別的憂傷和惆悵,什么都不在乎了,鍋瓢碗盞、鋤頭糞桶扔了一地,鋪蓋卷兒背上一挎,興沖沖地出了柴門。
對前來送行、表情復雜的村民,樂滋滋地打個招呼,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深深的山林、那小小的村莊。而且,心里沒有少說那句當時很時髦的話:再見了,今后撒尿也不朝這方!
我是真的不喜歡那遠離都市、閉塞得令人窒息的小山村的。一座山緊挨著一座山,逶迤綿延,莽莽蒼蒼,放眼四野,令人喘不過氣來。那彎彎曲曲的山道,尺余寬,跟羊腸子似的,在山凹里扭過來拐過去,不知有多長,要延伸向何方,使人見了不免生出幾分畏懼來。
而那些土壘茅屋,歪歪扭扭的,又低又矮,像太空中掉下來的幾塊破碎隕石,痛苦地扎在山窩窩里,因了幾叢綠綠蔥蔥的竹呀、樹呀的環抱和庇護,才有了點兒生機和靈氣。
我孤獨的人生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這是那個時代決定的,到農村去,到廣闊天地去。那時,我十七八歲,軀體里奔流著青春熱血,腦子里幻想著美好未來。
而命運,卻無情地將我拋在了這里。
村子里,我喜歡的只是村西頭那株筆直挺拔的苦楝樹,春天開一樹紫色的小花,像一把撐在空中的大花傘,艷而不妖,色而不俗;秋天,一顆顆圓圓的褐色果子,沉甸甸像玲瓏剔透的珍珠瑪瑙,委實可愛;夏天最為壯觀,綠葉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婉如一團厚重的蘑菇云,烈日下,人們打老遠望見,就知是個好去處,就心里涼酥酥的,不熱也不渴了。
一片山野一方人,構成一個小小的世界。生產隊長是這個世界的主,每天太陽還沒露臉,他那細長弓曲的、扛一柄長把鋤戴一頂爛垮垮草帽的身影,就出現在村西的牯牛石上,將長把鋤豎在地上,吊著嗓門,長聲吆吆地喊到:干——咯,男社員擔糞桶……女社員扛鋤頭……
于是,那些從夢鄉歸來的沒精打采的男人和女人們,便擔了糞桶扛了鋤頭,打著呵欠揉著眼睛,牽著長線似的跟著生產隊長上工了。
到山上熬一個時辰,回家做早飯吃,吃了又繼續上工掙工分,出工與出力完全是兩回事,只要記分員在本本上把出了工的圈圈劃圓就是了。
我就是那出工隊伍中的一員,日復一日,朝看日出暮看霞光,漸漸的沒了思想和追求,有的只是困苦和煩躁。
于是,當我打起鋪蓋卷兒,匆匆離開小山村的時候,似乎了卻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下決心讓它永遠地去吧!
然而,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不但沒有忘卻那小山村,而且一次次地回憶起來,她竟一次次在我的心中產生裂變,形成一個個美的結晶體,然后重新組合,趨于完美,那般的恬靜,那般的清新,令人心曠神怡,連那出工的場面都充滿著詩情畫意。
今天,我于高樓林立中,人海茫茫里,憶起小山村,不禁情也悠悠,意也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