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學在清代中國的第三階段,無可避免地進入全球工業資本主義的一環。就如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指出,東西方發展的“大分流”并非在十八世紀的世界中出現,而是十九世紀初工業西方的突然崛起的結果。十九世紀的下半葉,清廷的國家精英開始目睹激烈的社會動蕩,以及生態環境改變所造成的巨大災害。太平天國軍隊橫掃江南之后,大清帝國幾乎崩潰。在歐洲殖民主義者的眼中,清代中國顯得像是停滯于歷史之中的一只令人無法理解的怪物。相對于中國內在的紛亂,西歐各國已開始在全球貿易和龐大的工業生產力上快速發展。總而言之,在英國的快速資本積累之前(大約開始于一八四五年至一八四九年),在東亞和伊斯蘭世界內的社會生態環境的劇烈轉變,乃是歐洲能夠在十九世紀迅速宰制全球的關鍵因素。大英帝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北半球持續擴張,各式各樣的殖民新想法也應運而生。法國和德國很快便加入這種海外的擴張與競爭。這種歐洲民族國家的海外擴張造成了對非洲、伊斯蘭世界、印度、東南亞及部分東亞的殖民控制。
作為一個商業發達的農業帝國,大清帝國仍保留著數十年前所產生的世界主義式的儒家思想架構,但在十九世紀中葉以降則必須面臨一個工業化的、軍事化的西方。清帝國過去政權的合法模式,至此已全然無法掌握工業西方各式各樣的新資訊。從英國和北美進入中國的新教徒們取代耶穌會士而扮演新的文化中介角色。他們引進了各式各樣的工業科學、國際法以及新教更具侵略性的傳教策略。這些都還是以西學的名義傳入中國,但新教徒這次卻鎖定貧苦的農民作為傳教對象,并借由現代醫學和印刷中文《圣經》的方式來彰顯上帝的力量。不像第一階段的西學來自于拉丁西方的精英文化,這一波兼具新教及工業雙重性質的西學,來自英國和北美的大眾科學及大學教科書。較高層次的科學技術和醫學知識集中在洋務運動中的幾個被嚴格管制的海陸軍武器制造場所。
晚清“洋務運動”發起者是在對抗像倭仁這類拒絕接受工業科學與技術的極度保守主義者。恭親王和倭仁分別代表了清廷內對西方工業科技的改革開放態度以及保守拒絕態度,而洋務運動可以說是清廷中恭親王和倭仁所帶領的兩派勢力斗爭的結果。雖然恭親王和清廷中一些持改革開放態度的精英們開始了他們的軍事現代化運動,他們在與倭仁的斗爭中卻自始至終披著過去世界主義式儒家思想架構的外衣。但從歐洲殖民主義者的眼中,洋務運動的改革者和保守主義者,看起來只有程度上的差別,而沒有本質上的區分。
洋務運動的意識形態主要源自對西學第二階段選擇性接受的成果。但這個成果在洋務運動改革者的手中,失去了嚴格的學術意涵,而變成了新版張冠李戴的西學中源說。譬如說,在一八九二年取得進士的王仁俊(一八六六——一九一三)在洋務運動中備受重用,成為西學中源說的主要旗手。在他的主要著作《格致古微》中,王仁俊把工業西方中的大眾科學、技術、醫學,甚至政治、法商中的各項制度都變成了戰國時諸子的發現。俞樾(一八二一——一九○七)為王仁俊的《格致古微》所寫的序中也聲稱:
蓋中國所重者,本也。而西人所逐者,末也。逐末則遺本,而重本則末亦未始不在其中。茍取吾儒書而熟復之,則所謂光學,化學,重學,力學,故已無所不該矣。
這種大漢沙文主義式的東拼西湊完全失去了清廷國家精英在前一個階段努力吸納西學所達成的學術意義。就在這種晚清大漢沙文主義式的儒家架構下,清廷國家精英很勉強地撐住了第三階段的西學。
洋務運動改革者對于過去世界主義式的儒家架構的借尸還魂乃是下一代批判性學者主要的攻擊目標。其中最著名的是嚴復(一八五三——一九二一)與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嚴復在他一八九四年翻譯出來的《天演論》中所提出的“西學格致”,表達了他對于維多利亞英國生命社會科學的(易經式的)抽象理解。在其自序中,嚴復也清楚地將他自己的“西學格致”和王仁俊《格致古微》中的“西學”區隔開來。梁啟超在《西學書目表》中羅列了一百二十六本書,拒絕將西學依附在所謂的中學之下,而且公開批判了洋務運動。嚴復與梁啟超已經在思想上拒絕了“西學中源”的意識形態。
洋務運動在甲午海戰(一八九五年)之后是徹底停止了。日本分別在朝鮮半島和東海擊敗洋務運動的海陸軍。清朝海陸軍失敗的真正原因,就如艾爾曼指出,乃是因為清朝的海軍管理不善及軍隊缺乏訓練與準備。但戰爭失敗的結果激起了驚人的社會心理效應。艾爾曼寫道:“中國海軍的失敗導致了清廷官方精英以及大眾對于洋務運動觀點的全面轉變。”這種觀點的轉變,導致了日本近代化全面成功而中國近代化全面失敗的片面錯誤印象,以及中日雙方激烈的集體情緒性反應。在中國方面,借著對于洋務運動引進工業科學技術全面失敗的印象,一八九八年的庚子勤王改革運動,事實上得到了成千對洋務運動失望的士大夫的支持。下一個世代的五四青年們接續這種印象,而全盤反對任何世界主義式的儒家思想架構內所進行的現代化運動或改革。過去三百年對于西學的吸納與融合,似乎一瞬間化為烏有。
世界主義式的儒家思想架構是史學界對于清代西學的演變史中最重要、但在過去缺乏注意的環節。清代西學的演變史,與世界史近三百年的激烈變化息息相關。本文將清帝國與知識精英的結構性關系切割成清代西學的三個階段,同時這三個階段也清晰地對應著史學家們熟悉的三個清史階段:明清轉型,盛清以及晚清。在每一個階段中,世界主義式的儒家思想架構被不斷地重組并納入清帝國主流意識形態之中。近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研究西學在中國的歷史,但很少人將西學放在較大的歷史框架中考慮其連續性及非連續性。筆者在此希望提出一些初步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