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版的陳寅恪《書信集》中,有一封陳氏致傅斯年的信:
孟真兄左右:奉九月廿七日手書,知將有西北之行。此函達渝,未識已啟程否。此行雖無陸賈之功,亦無酈生之能,可視為多九公林之洋海外之游耳。聞彼處有新刊中國史數種,希為弟致之,或竟向林、范諸人索取可乎?“求之與抑與之與。”縱有誤讀,亦有邢子才誤書思之,亦是一適之妙也。匆此奉復,順頌
行祺
弟陳寅恪頓首
此信作者所署日期為十月三日,無年份,編者則訂為約一九二九年。但據信中內容判斷,這封信應是一九四四年所寫,時陳氏正在成都。所謂“西北之行”,當指一九四五年七月一——五日傅斯年作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與黃炎培等人作為國民參政會代表訪問延安的事。可證明這一點的,還有原書標為第六十一的信:“孟真兄左右:昨發一函,諒已先達,適有二事,故復作此書,行旅或尚未發也。”該信署十月四日(編者將其系在一九四四年),內容與前信有明顯的承接關系,“昨發”之函當即前信也。
由于這一失誤,編者也誤解了信中“古典”的涵義。原注“酈生指北魏酈道元,范陽涿縣人。為吏威猛為治。道元好學博覽,訪瀆搜渠,撰水經注四十卷,本志十三篇,皆行于世”,實與上文“陸賈之功”一句(陸氏曾說降南越王尉佗)無關,蓋實不知所指也。按此酈生當指漢初人酈食其,天下未定時曾為劉邦說齊王田廣。上下文合觀,則陳先生對于傅氏等人西北之行顯然不抱樂觀。
除了了解陳氏那時對中共的認知外,這封信還具有另一重價值。眾所周知,陳氏為學向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準,對于站在特定政治立場上的“研究”不以為然。這之中一個令人感興趣的問題是,他怎樣看待中共的歷史研究(尤其在新中國成立之前),而目前遺存的材料中對此并無直接的指示。不過,此信卻透露出這方面的些許信息。顯然,陳先生對于延安史學的情況絕非一無所知,亦不深閉固拒,而頗有了解的興趣。信中所提“林”,蓋指林伯渠,時為陜甘寧邊區主席,系陳在日本弘文學院時的同學;“范”即范文瀾。因此,所謂“彼處新刊中國史數種”者,至少包括甚至可能主要即指范文瀾主編的《中國通史簡編》上冊(一九四一年出版)和中冊(一九四三年出版)。“求之與抑與之與”語出《論語》,蓋由前“索取”二字牽連而來,是陳先生的幽默,當并無深意。“縱有誤讀”一句,則謂延安史學雖或可能有“誤讀”史事之處,卻可能提供了一個新視角的解釋。
傅斯年是否為陳寅恪要到了延安史家的著作、陳寅恪讀后又何感想,都需進一步的材料,目前尚須闕疑。不過,周一良回憶說:“北京解放后不久,范老矚我寫信給陳先生,代他致意,陳先生沒有反應。”范文瀾主動聯系陳寅恪,此段淵源或即是特定“語境”之一。但是,北京解放以后,范文瀾已是新政權的權威學者,而陳氏則有意與新政權拉開距離,“沒有反應”也便是這一態度的反映。但一般總將此“沒有反應”視為陳寅恪對待中共史家的一貫立場,則似有所偏頗。
事實上,陳寅恪所謂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并不拒絕特定思想立場上的學術闡釋。這可以從他對夏曾佑著作的態度中見出一斑。
眾所周知,陳寅恪并不贊同晚清今文學家的基本學術立場。他在討論武則天“托古改制”的論文中指出,如依托“新譯或偽造,則必假托譯主,或別撰經文。其事既不甚易作,其書更難取信于人。仍不如既取前代舊譯之原本,曲為比附,較之偽造或重譯者,猶為事半而功倍。由此觀之,近世學者往往以新莽篡漢之故,輒謂古文諸經及太史公書等悉為劉歆所偽造或竄改者,其說殆不盡然”。
但這一批評并不妨礙他對站在今文學立場上具體研究的欣賞。據卞慧新所記陳寅恪一九三五年在清華講“晉至唐史”第一課筆記,陳氏謂:“今日坊間教科書,以夏曾佑《中學歷史教科書》為最好。作者以公羊今文家的眼光評論歷史,有獨特見解。其書出版已三十年,不必再加批評”云云。陳氏鑒于“選課人的程度不齊”,不得不開教科書,乃著眼于“最低限度的常識”。按,陳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備課筆記》即有對“夏氏中國歷史教科書第叁冊第貳篇第壹章第叁捌節晉南北朝隋之風俗”的引錄。此“備課筆記”是否即為卞慧新所錄“晉至唐史”一課所做準備,實不可知。但是,目前公布的陳氏文稿中很少提及近人通史性著作,夏書可謂少有的例外之一。故可知陳寅恪雖對夏書并不完全滿意,然確有好感。
夏氏雖“以公羊今文家的眼光評論歷史”,但也因此而“有獨特見解”。據陳寅恪一向的學術立場可知,其對夏書的表彰顯然著意于后者,而非前者。但另一方面,夏曾佑的“獨特見解”也正是其“公羊今文家眼光”的表現,離開此一特定“眼光”,夏氏的“獨特見解”恐亦不可見(但這并不是說“獨特見解”必須依賴于特定的政治立場)。這也可解釋陳氏對于同樣以特定“眼光評論歷史”的延安史家的看法,即所謂“誤書亦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