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小雷的畫很早就給我留下印象,因為在眾多的山水畫中,他的山水畫很容易跳出來。不僅因為他的畫法有些特殊,還因為他的山水其真意并不在表現山和水,而是借助山水表現他的一種審美理想。
莊小雷的山水畫雖然沒有延續傳統山水畫的皴點技法,但卻繼承了中國山水畫的傳統精神,即借助山水表達一種審美理想和情懷。
中國山水畫的起點很高。自魏晉開始,傳統山水畫的最高美學綱領已經確立。雖然那時的山水畫在技法上還很不完備,但從其審美意向看,一開始就確立在一個至高點上。其標志就是宗炳的《畫山水序》。宗炳的美學思想主要來自于老莊,《畫山水序》開宗明義即指出中國山水畫正是發端于對“道”的觀照。所謂“圣人含道應物,賢者澄懷味象”,也即所謂“澄懷觀道”——以虛靜澄明之心,去體悟一種超然玄遠的意境。如宗白華所說:“晉宋人欣賞山水,由實入虛,即實即虛,超入玄境——晉宋人欣賞自然,有‘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超然玄遠的意趣。這使中國山水畫自始即是一種‘意境中的山水’。”
從這樣一種美學高度來看莊小雷的畫,我們不難發現,他的畫正屬于那種“由實入虛,即實即虛,超入玄境”之作。他的畫取材很單純:黃土高原和水鄉。看似很實,很具體,但他在描繪這些“實景”時,卻虛掉了許多東西——放棄了對市井、世俗、風俗、鄉土氣息等等的描繪。他的畫全是一些看不到人間煙火的“無人之境”。黃土高坡,縱溝橫壑,羊腸小道,窯洞院落,谷場草垛;江南水鄉,白墻黑瓦,小橋流水,屋宇倒影,卻均不見人的蹤跡。將所有處于動態中的東西刪去,將所有固定靜止的景物留下。我們當然有理由懷疑,畫家并非要表現真實的所見所在,而是要表現一種理想中的境界,一種游離現實、超越人世的境界,一種近于“凈土”的空明澄澈、超然玄遠的境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莊小雷山水畫的境界正是傳統山水畫所確立的美學境界。
正因為有著這樣一種超越于現實之上的美學追求,莊小雷的山水畫才擺脫了那些繁雜的、瑣碎的、喧鬧的、污濁的、熙來攘往的和飄忽不定的世俗因素,也擺脫了那種對真山真水不加選擇的、無休無止的和絮絮叨叨的描繪,從而進入一種純樸、寧靜、空靈而渺遠的自然之境。

與傳統山水畫不同的是,莊小雷并不畫那種絕對沒有人跡的、純自然的大山大水。他的畫,是超世的,又是“在世”的。我說“在世”而不說“入世”,是因為畫家在客觀上具有世俗生活的“此在性”。他只是想在精神上從這種“此在”中超脫出來,用一種澄明之心觀照他的肉身并不可能真正逃離世俗,他只能在他的藝術中將人世間那些渾濁的部分濾掉,在“凈化”過程中創造出一方令人神往的“圣境”。這些畫,很像是一個孤獨靈魂對現存人世的沉思和對理想人世的向往。它是“離世”的而非“厭世”的,是達觀的而非悲觀的。因此,畫家對人世的看法既不同于寺廟里的僧人,也不同于幽居深山的隱士。他描繪的“無人之境”實際上都是與人相關的環境,“無人之境”實際上都有人的存在痕跡。畫人的存在痕跡而不畫人,畫人的生存環境而不畫生存者,是因為畫家想讓觀者意識到畫外的“人”,也意識到處于畫外的畫家。畫家作為“人”、作為“生存者”所以要從“在場”中游離出來,目的是要將“人”的生存環境作為純粹的觀照對象,作為創造理想境界的參照物。如果畫中有人,這種人對自身環境的觀照與反省就很難被覺察到。
畫家要在畫中達成上述這樣一種審美體驗,要在畫中創造這樣一種審美境界,就必須通過相應的藝術手段方能生效。莊小雷采用的基本手段就是對山水的“簡化”。 “無人之景”并不能保證創造出“無人之境”。一旦畫得太寫實、太具象、太零亂,也就無法進入一種空靈的境界。與此相反,愈是那些單純、簡潔,能與現實世界拉開距離的作品,也就愈接近他的審美理想。
進入莊小雷作品的“元素”并不多:山水、農舍、草垛、橋、路和樹木。其中,高原的路和水鄉的橋在結構畫面中所起的作用很大。特別是那些如溪水一般綿延不絕的小路,在畫中起著既分割又連接的作用,對畫面影響很大。從對山水的“簡化”到對人世的“凈化”,我以為,這就是莊小雷的藝術向著精神境界升華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