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就這樣終了。人就這樣散了,是誰低聲吟誦如水的詩篇?
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燈,燈下的人在等;人群里的風,風里的歌,歌里的歲月聲。是誰在不知不覺地嘆息,嘆息那不知不覺的年紀。是誰在傾聽,那一葉知秋的美麗。
不知道什么算做高三的開端,如果一定要找個標志的話,我選擇2003年7月的大雨,那連綿不斷想吞沒整個城市的大雨給七月增添了發霉的味道。雨水侵吞了汗水,侵吞了淚水,甚至要把整個靈魂也一并侵吞了。
七月的最后一天,班主任把我從家里喚出來,告訴我高二的期末考試成績,告訴我一個出乎意料的名次,她清楚地告訴我,一字一句,我在年級里退步了432名。
晴天霹靂也不過如此,這意味著什么。年級千余人的爭奪戰中我已經退出了名牌大學的范圍。在KFC內,我呆滯半晌,牙齒緊緊咬住了大可樂的吸管,內心是茫然的空白。班主任說:還有一年,我對你有信心,但是,必須放棄寫應試之外的文字。
我點頭應允,沒有任何思考地完全依賴于別人的指點,對于父母老師都是言聽計從。班主任在一個月后找我談話,并不相信我的決絕和果斷,她有些懷疑和困惑。我信心堅定地說,為了高考,我可以放棄一切。我說,我要考N大。迎著投射進來的陽光,我傻傻地對著她笑。幾天后,她就要去英國進修半年,說不放心我,而我所可能的回應只能是倔強和決心。
物理老師是個年輕的男子,嚴謹嚴格嚴肅,他來擔任我們的代理班主任,凌厲的目光掃視全班,吞噬所有不安分的活躍。
他對我說,應該趁機把物理給補上去。“趁機”這個詞的使用讓我不由一笑,我的物理成績的確很差,這點一直令曾經在大學里攻讀物理學的父親汗顏,并且耿耿于懷,之后即使見到我做物理題不假思索的樣子也是滿臉困惑。
其實,我的物理思維并不差,此話可以由“虎父無犬女”而論證。加之我的數學成績很好,這種基石和境界的關系更令我信心倍增。可是每次考試偏偏都是物理成績拉分,多數竟是令人費解的低級錯誤,拿到試卷后我把這些錯誤當作笑話,父親面對考卷哭笑不得之后也只得接受我的糊涂笑料。
十二月的“科技文化藝術節”一向是學校的重頭戲,前兩年我總是義無反顧地挑起重任,無論是班級榮譽還是學校分配的任務,每場比賽都會見到我忙碌的身影。我就是這樣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凡事我認為能夠幫上忙的總會插進去提些建議,最終往往會演變成主角,把另外的負責人擠在一邊看著我翻白眼。可是無論怎樣,結果說明了一切。兩屆藝術節上我參與的班級項目都獲得了一等獎,無一例外。倒是我的個人項目淪落到二等獎的行列;賽況報道不停地寫,足以在??仙暾垺皩L枴?,可是功課卻拉下一堆,一次又一次被老師意味深長地請到辦公室里沉默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就在高三這一年的藝術節開幕之前,物理課上我被校領導叫去開會,本以為一切都會就此忙碌起來,本以為就像會議上說的一樣“隨時待命”,可是我卻要每天乖乖地在教室里坐著。就在全校師生都忙碌起來的時候,高三學子們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每天清心寡欲只能讀書學習和準備高考。
我被那次突如其來的會議攪得心亂如麻,之后又在與物理老師“偶遇”時的一句話安定下來。他說:“與其花費那么多時間在無所謂的事情上,倒不如多做幾題物理?!被蛟S聽到這句話的,并不只是我一個人。
時光即將走到2004年的時候,太多人對我說,這一年是關鍵是轉機是人生的新起點是絕對無法怠慢的一年。我故作輕松地說:不就是高考嗎??墒菂s無法明白自己內心是不是真的不怕。
2003年的最后一天,班里開了聯歡會。班長站在講臺上說:“不想參加聯歡會的舉一下手?!蔽液敛华q豫把手舉起來,頭仍舊埋在參考書中。全班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我猜想這個理科實驗班的上空一定飄揚著很多旗幟般的手掌。
班長的聲音有些遲疑:“那,請不參加的同學站起來一下。讓我看得更清楚點?!蔽颐偷卣酒饋?,突然聽到全班的寂靜被我踢板凳的聲音所打破。環視四周,我站立在一群驚訝的目光之中。突兀卻沒有退路和余地。
只有一個人。論誰也沒想到這個人會是我。
“這是最后一次晚會了?!卑嚅L是這樣說的,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聳一下肩坐下來。
在接下來宣讀晚會責任分配的時候,班長總是會有停頓和猶豫。我知道這些地方上寫的都是我的名字,但是我什么也不想去干了。
晚會的時間我本就有自己的打算,我在家里認真總結著2003年的過往,一點一滴,努力讓自己去正視這些歷歷在目。年終的時刻應該是安靜的,獨處的。
一夜之間就真的跨越了一年,可是仍舊有同學在新年清晨告訴我頭天晚上的晚會究竟是怎樣的糟糕。我仍舊只能在笑,我說:前兩年還不是一樣。
年初,班主任回來了。在英國的時候她曾經給我來過三個電話,我很孩子氣地向她保證:我會非常乖非常乖地好好學習。國際長途有著明顯的傳輸時間,在話語傳遞的瞬間,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吸的聲音。每個深夜她打電話過來的時候都告訴我英國是個燦爛的晴天,艷陽高照的中午。我笑她已經地道地學會了談論天氣,她卻說:小孩,我從來不在陰天打電話給你的。
她推開門走進教室是在體育課。班里有幾個同學在自習,我正坐在課桌前迅速寫著物理作業。她激動地向我們問好,帶著半年后相見的驚喜。可是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抬起頭,微笑著,仿佛班主任僅僅是離開教室5分鐘又走了進來。
她盯著這個變化極大的班級,看著這些原本鮮活的面孔上布滿的陰霾,眼神里流露出了心疼的神情。就在那個本是激動人心的剎那,竟然有同學端著書上前去問英語問題。
我突然感覺到內心的惋惜和失望,教室里的空氣前所未有的窒息,我悄悄退出了教室,坐在樓頂貪婪地呼吸著高空的氣體。我在想我們終于就變成了現在的模樣,我們不會放肆不會歡笑,不懂得用什么方式表達自己的感情甚至不明白何時何地自己是怎樣的心情。物理老師說理科學生應該是理性并且理智的,應該永遠心靜如止水,應該凡事琢磨清楚再著手去辦。我們把這些“應該”都付諸行動,銘記在心,走一路背一路,一路的腳印都帶著“應該”的痕跡。
事后我曾經有些愧疚地問班主任那天是不是很失望,我們是不是都欠她一個燦爛的笑臉,是不是少了溫暖的問候和擁抱。
她淡淡地說:三班風格,我也大致習慣了。誰讓你們是理科生呢。
那天是高三上學期的結束,我們倆坐在火鍋店里,周圍是嘈雜的聲音,所有的對話都要從嗓子里喊出來,歇斯底里的樣子。
她最后對我喊的是:高三下學期了,要完全安心下來,N大。你現在還很浮躁,我看得出來。
我只是笑,笑容隱藏在升騰出的熱氣背后,我在心中不停地默念:N大,N大……
N大并不屬于我。
這句話是在2004年草長鶯飛的三月從我嘴里心里說出的。江南十校的模擬考試給予我的是前所未有的打擊,我可以忍受在年級里退步400多名,我可以忍受物理試卷上匪夷所思的錯誤,我也可以忍受自己不能爬到成績單應有的位置。但是當我看到數學考卷上不及格的分數時,內心最堅忍的防線也開始崩潰。
我顫抖著接過試卷,一遍又一遍看自己的名字和那個鮮紅的分數,頭腦里轟隆作響,抬頭看到數學老師的嘴在不停地張合,我卻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
一個理科學生,在物理成績瀕臨絕境的情況下,曾經引以驕傲的數學成績也在離高考僅有不到三個月的時候滑落,那些等待的陽光那些召喚的理想就此揮手離去,我沒有了勇氣失去了斗志,我告訴自己:你去不成N大了,你完了。
或許就是為了給我教訓,那次考試中5門科目我都考到了極點的差。成績究竟退步多少已經不需考證,我已經沒有勇氣也沒有氣力走到班主任的桌前探頭去看那長長的成績單,而是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教室,離開考卷散發之后永遠也無法安靜下來的地方。
我的數學沒有及格,我的語文沒到100分,我的英語……我的物理……
我完了。
我到了科技館的樓頂。這里四處是飄揚的灰塵、磚礫,廢木材交織著疊放,裝修時留下的涂料鋪在地面上可以隨時記下腳步的走向。這里是城市中心的制高點,四年前科技館尚未竣工的時候就被我發現,如今從初三跨越到高三,這里仍舊是我一個人的天下,甚至那些印刻下的腳印,都足以證明這四年的時光。
我扶著欄桿往下看,看到火紅的操場跑道上慢慢移動的身影,看到草地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學,耳邊除了呼嘯而來的風聲,什么也聽不到。
“干脆就此跳下去算了?!壁ぺぶ杏袀€人這樣對我說。然后我推開欄桿,懼怕似的離開那個是非之地。我想那句話一定不是我說的也不是我的想法。我是堅強的孩子,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
這個自以為堅強的孩子飛一樣跑下樓,沿著熟悉的路奔向教室,可是路過學?;▓@的時候她卻突然精疲力竭,隨意坐在池塘邊,聽著上課鈴響,看周圍的腳步匆匆,向同一個方向行進,自己的目光淡然無神。
三月是怎樣過來的已經不忍回首,我頂著巨大的壓力匍匐前進在沒有方向的黑暗中。好在光明不會遺棄希望,一模時我的成績終于“突飛猛進”地回到原有水平。雖然僅僅是恢復,卻也帶給了我莫大的驚喜和寬慰。
語文成績是年級第一,數學全班第二,英語全班第一,化學……生物……這一門門驕傲的分數炫耀在我的課桌上,迎合著我的淡淡微笑。可是物理成績仍舊沒有起色,以至于總分排名并沒有單科的榮耀。所有老師見了我又都恢復燦爛的笑容,包括物理老師。他一遍又一遍地幫我分析原因查找錯誤,并且與我促膝交流。
那些天,我不得不使自己相信,在這樣一個社會這樣一個時代,不信也不行,分數的確成為惟一的衡量。即使工作再出色,組織能力再強,沒有傲人的分數,一切都是雜談。
或許上天給予我警示的目的只是為了讓我明白這一點,之后的三次模擬考試我總是平穩地上升。平穩的是語數外和生物的領先水平,上升的是物理。直到高考前一周的四模,即使我的物理成績剛剛趕到平均水平,可是成績已經達到了理想的所在。
N大已經不是目標。五月初,F大寄來了自主招生錄取的通知單。那個坐落在無數學子夢想所在地的大學向我發出邀請,一切似乎都運行得十分正常。我仍舊說很少很少的話,可是內心卻是由驕躁轉為了平靜。
當我離開的時候,那張陪伴我度過三年高中的課桌上仍舊印刻著我的字跡:清華、南大、復旦。我的目標這樣一步一步轉移著,可是心仍舊占據著驕傲的所在,無論處境多么多么艱難。
在這些目標下面還有一句話:我們是一群連死都不怕的家伙,還怕高考嗎?
這是一個朋友寫上的,他是我的初中同學高中同學,如今又收到了同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在這個夏天最后的驕陽下,他瞇著眼睛對我說:我們的確什么都不怕,不怕高考,我們闖過來了。不怕失敗,我們用四年的時間去彌補。四年后,或許我們還會在同一所大學的研究生院里相遇。
你知道我想去哪兒嗎?我反問。
當然知道,小丫頭。
我拉著他最后一次奔跑在這所城市里最好的中學校園里,每一寸光陰每一處景致都是如此熟悉地掠過。沿著花園里的林蔭小道,我把他領上了科技館的樓頂,驕傲地對他說:這是我的領土,如今與你分享。那份神情,仿佛擁有著一個星球的統治者。
風聲仍舊是呼嘯的,可是我已經五個月沒有來這兒了。上一次是浩劫般的三月,而這或許是最后一次。
你喜歡這兒嗎?我沖他喊。
我想,從這兒縱身而下的感覺應該很好,像飛一樣。他張開雙臂,陶醉的神情儼然是個孩子。
你有勇氣把高三在腦海里過一遍嗎?就像DV機一樣地放映給自己看。
我們連死都不怕的!我堅定地說。
初秋的陽光明媚地灑落下來,這兩個孩子就那樣虔誠地站在城市制高點,迎著陽光迎著風向迎著飛揚的塵土,回憶自己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腳下的校園里,高一新生人校,熙熙攘攘。就這樣前赴后繼洶涌澎湃的人流,讓我們再也尋不到屬于自己的領地。他們鮮活的笑臉仰起,尋覓著,企盼著。
這個校園里永遠是這樣,充滿著開始和結束的氣息。而我們這群不自由的學子,隨時可以開始,卻在固定的終點結束,定格。
DV高三。任何一幕都是熟悉的,因為我是主角;任何一幕都是陌生的,因為我無法成為導演。
何時開始何時結束,我是不自由的玩偶,我是自由的演員。
一切就這樣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