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小曹老師,是個陰霾的上午,又碰巧學校停電,于是,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個瘦瘦的人晃蕩著寬大的衣袖褲腿,孩子似的手舞足蹈,比劃著他的數學“施政綱領”。
小曹老師大名曹延明,乍聽起來,讓我驚悚地誤以為是“陶淵明”。事實上,他孩子般的神氣絲毫沒有陶老先生的飄逸出塵,甚至連一點“淵明”的氣勢也沾不到邊。炎炎夏日,T恤短褲晃悠悠;漫漫冬季,鑲紫邊的夾克敞著懷,似乎有些隨便得過了頭。以至于當他特地為公開課換上一套筆挺油亮的西裝時,我們的笑聲幾乎能把天花板掀翻。此時,他便有些尷尬地點著下巴,吆喝著“行了,行了”,劉海當中那一小撮神秘瀟灑的白發也隨之扭捏起來。
幽默不是這位只有兩年教齡的老師的長項,數學的邏輯思維注定他只能講些冷笑話,不過對于班里那些過于外向的活寶們,這點笑料也足夠使他們捧腹。小曹老師惟一精彩絕倫的名言卻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愣是把遠近聞名的抬杠大王堵得張口結舌。那是一次課堂練習,原本說好前十名做完的可以給小組加分,但由于場面混亂,小曹老師來不及點名次,便宣布此局作廢,下一輪再加分。不出所料,頭一個完成的抬杠大王不樂意了,大聲“嘀咕”道:“老師你玩兒我啊!”小曹老師像平常生氣時一樣,伸長脖子一梗一梗,不住地點著下巴,背對著抬杠大王冷笑道:“我沒玩兒你。”我本以為他會慣常地“嗯……嗯……”的試圖解釋他的政策,然而,小曹老師轉過身來,瞪著抬杠大王,狠狠地道:“我玩兒死你!”
小曹老師甚是隨和,也許是年齡緣故,他和我們地位幾乎是平等的,隨便哪個男生都可以和他稱兄道弟,隨便哪個女生都可以和他高聲理論,而他卻很少發火。鑒于他的熱情,我便時常問他些課外題,給他添了不少麻煩。現在想起來,倒有些愧怍。
正是沖著小曹老師的隨和親切,同學們也就和他沒大沒小。背地里稱呼,大膽的都是“曹延明,曹延明”的叫,一般都叫“小曹老師”,只有我這樣的保守人士才稱其為“數學老師”。其實,我倒覺得“小曹老師”更為貼切,既無“曹延明”的輕薄不恭,也沒有“數學老師”的古板正經,真正顯得他像一個同我們一樣在操場上奔跑的少年,而不是高人一等的老師。
他的數學課,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們紀律最混亂的課,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干什么的都有。小曹老師發了幾次火,都不見效果,這幫活寶是軟硬都不吃的!柿子,當然挑軟的捏。沒辦法,課也只好這么將就著,隨著情況的逐漸改善,似乎小曹老師也好過得多了。
然而,這學期開始,小曹老師的權威又突然消失了。課堂幾乎壓不住,活寶們像是發了狂,亂成一團。就連深得班主任寵愛的兩個女同學干部,也敢在他當代理班主任時因英語老師霸占班主任的語文自習課和他大吵大鬧,說他沒有阻止英語老師的“入侵”。小曹老師一直在笑著解釋他并沒有授權英語老師占課,但那兩人依舊胡攪蠻纏地聲稱“不阻止就是允許”,直吵得小曹老師落荒而逃。我在一旁觀戰,心里挺別扭:不管怎么說,終究是自己的老師,哪能這么說話?說小曹老師少年心性,可也“平等”“隨和”得過分了吧?
再孩子氣的人,你若把他逼得跑到懸崖邊,他也會爆發的。當課堂紀律亂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溫柔” 的小曹老師終于鐵青著臉,把我們的吃飯時間整整推后了二十分鐘。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的數學成績當然一塌糊涂。期中考試,我們的兩項指標都是倒數第二。可愛的小曹老師便郁郁寡歡,胃也出了毛病,好像意氣風發的少年停止了奔跑的步伐。可我們依然毫無察覺,課堂的混亂在繼續,小曹老師也在繼續地忍受我們。
2005年11月18日,星期五,一切似乎都很平靜,第五節——上午最后一節課,是數學課。
第二節下課,班主任走進來,突然地告訴我們,換數學老師了。
班級瞬間炸開了鍋,一時間滿城風雨,議論紛紛。雖然班主任說這次調動是由于七年級缺班主任,便把小曹老師調了過去,可聽她不住指責“哪個老師喜歡你們,哪個老師就得倒霉,你們一點也不珍惜”,大部分人猜測小曹老師的調動跟我們糟糕的成績有關。第三、四、五節課便民心浮躁,總不敢相信,小曹老師就這么走了,一點準備也沒有。數學課代表丁孝基抓耳撓腮地犯愁剛整理完的昨天的數學作業到底該交給誰,小曹老師還是未露廬山真面目的新老師?的確,我昨天的卷子上還留有小曹老師夸張的大字,今天早上我們還相信一切正常,可他就這么消失了,一點征兆也沒有,快得嚇人。
數學課,和偉大毛主席同姓的新老師開始上課。老師還是很好的,也許有了小曹老師的前車之鑒,同學們怕把新老師氣跑,大氣不敢出,這是我初中一年多以來上的最安靜的一堂數學課。然而,我總感覺新老師反倒像代課老師,好像小曹老師只是請了一天假而已。那天,一切快得令我茫然,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瞬息萬變”。少年一樣的小曹老師,就這么從我的課堂上離開了,不是奔跑,而是瞬間移動。
中午,有同學報告說小曹老師正在他之前同樣教過的六班,估計一會兒也會來我們班。派出的探子去了好幾批,小曹老師還是沒來。我估量著他是不是真的生氣了,畢竟連六班的人也說是我們氣走了小曹老師。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和幾個人還要去參加入團儀式。當我們無奈地向階梯教室進發時,卻在走廊上碰見了剛從六班出來的小曹老師。我們問老師好,他笑著叫我們也回班級,看起來他大概已經不恨我們了。可我只能很遺憾地說我們要去開會,他說了一聲“啊,好”便向我們班趕去,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只是回去催促我們的作業。走廊上,只有我們幾個可憐的家伙暗自悲傷,以為錯過了和小曹老師最后一次的對話機會。
誰料,下午第一節班會的時候,班主任讓小曹老師利用剩下的幾分鐘和我們交流,說說想說的話。小曹老師聲情并茂地演講,下面似乎有不少人在微微啜泣。我倒未覺得太悲傷,但心里總是有些愧疚,畢竟從前問了他那么多的題,小曹老師也極其認真的為我講解。陪伴了我們一年多的數學老師,終于還是像沒常性的少年一樣跑掉了,也不知他是高興還是郁悶。我聽見班里最桀驁不馴的搗蛋大王在身后響亮地抽著鼻子。我沒有回頭看,但我想大概他也不舍得小曹老師吧。真的,太突然了,一個人的告別竟然可以如此突然。我又開始茫然了,下一節課還是數學課呢。
唉,算了吧,不過是一個老師,又不是天涯永訣,那么悲傷干嗎呢?有人問老師有沒有女朋友,老師說這是私事不能回答。又有同學問他貴庚,小曹老師也不說,只說我們是他的第二屆學生。那個同學又站起來說我不問你貴庚了,老師你畢業時幾歲?哄的一下,我們笑成一團。小曹老師照常尷尬地笑了一下,說畢業時22歲。我們掐指一算,22+3,等于25歲,和其他老師比那可真是小孩了。
下課的鈴聲響了,小曹老師要走了。當他向門口走去的時候,搗蛋大王在我身后一聲聲地叫喚,老師你回來,老師別走……我只當他是間歇搗亂癥發作了,在小曹老師出門的一瞬間,卻忽然聽見搗蛋大王喊道:“老師別走,下節是數學課!”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就哭了起來。是啊,昨天下午,我們還在一起上數學課,今天下午,我們沒有變,上課的人卻不同了。曾經麻煩過老師多少次,剛才竟沒想到好好道個謝,實在過意不去。呵,這么被搗蛋大王一煽情,我真的難受起來。
晚上回到家,我給小曹老師發了條短信,我說,曹老師感謝您對我的教誨,祝您幸福快樂。編輯這條短信花了我十幾分鐘,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收到,其實這只是一個自我安慰,為了懷念曾經的小曹老師。出乎意料,幾分鐘后,我收到了他回的短信。他說謝謝,也希望你取得更大進步。我很開心,感情沒有白付出。這時候,我又想起了他慣常的哭笑不得的表情。真的,他不能用不恭的“曹延明”來稱呼,也不能用“數學老師”這樣中規中矩的稱呼,他只是小曹老師,我們永遠的小曹老師,那個仿佛在奔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