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是我國現代散文史上的一篇膾炙人口的作品。歷來語文界對其寫景抒情、修辭運用等藝術特點探討很多,也很深入,但對其結尾《西洲曲》的使用探討甚少。《荷塘月色》在引用完了熱鬧的《采蓮賦》以后又引用了《西洲曲》里有關采蓮的詩句,“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人教版語文教學參考所摘用的資料(選自《名作重讀》和《朱自清名作欣賞》)認為《荷塘月色》引用《西洲曲》里的句子是以“熱”和“動”反襯“冷”和“靜”,是“勾起了鄉思”。語文教師講解時大多一語帶過,認為與《采蓮賦》的引用一樣是以“鬧”、“樂”襯“靜”,并不深究《西洲曲》一詩的原意以及在全文中引用的意義。本文就其在全文中媒介的意義以及不當認識予以探究。
一、《西洲曲》的媒介文本解讀
《西洲曲》在《荷塘月色》中作為引用的出現,是朱自清先生為了表達自己心境的一種媒介運用。《西洲曲》是南朝的一首樂府民歌。原詩為: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如明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爾也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這首詩寫的是一女子的四季相思。全詩的首句“憶”和“寄”字表明一女子的相思由一年不見情人而起。憶去年梅花季節西洲相會,今年梅花季節西洲無影,詩人思念之情噴涌而出,折梅以寄。這一女子雖發絲烏黑、衣衫杏紅,可心情如何呢?在家中,她思念,“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夏日傍晚風吹門前烏桕樹,伯勞單飛來投宿,可自己卻孤身一人,人不得不相思。因而,她探望,“門中露翠鈿”,從黃昏到黎明,從春天到夏季,苦苦地期待,其結果是“開門郎不至”,只得“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這是該詩接下來的四句,是《荷塘月色》結尾引用的部分。“蓮”是“念”的諧音,“蓮子”也就是“念子”——“思念你”,思念由冬(梅)到春(杏子)到夏(蓮花)到秋(蓮子)到冬(梅),一年四季地相思,一年又一年地相思,相思已成災。苦中苦,相思最辛苦。女子采蓮已歷經冬春夏,春天播種秋天該是收獲的季節,蓮能收獲,人卻無獲,只有綿綿無盡的思念,只有無處訴說的痛苦,“采蓮”無疑觸發了女子的隱痛、加重了女子的傷痛,又有何樂可言呢?女子采蓮不僅未能消愁,而是“采蓮消愁愁更愁”啊,女子收起蓮子,仰首繼續望,盡日望見的是可傳書的飛鴻,可只見“鴻飛滿西洲”,不見郎歸來,望見的是空,是愁,是夢。從全詩看來,無一處可喜,無一處可樂,滿紙皆相思之愁,與《采蓮賦》“嬉游的光景”完全不同,是苦相思。因此,語文教學參考中所用的資料認為《荷塘月色》引用《西洲曲》里的句子是以“熱”和“動”反襯“冷”和“靜”是不恰當的。
至于語文教參中所用的參考資料認為《荷塘月色》引用《西洲曲》里的句子是勾起了朱自清先生的鄉思,文章中“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一句接在所引用的句子之后,“惦著江南”這幾個字確實很容易讓人作出此理解,但根據《西洲曲》原詩中女子的苦相思而作出此理解又很讓人感覺不妥,朱自清先生又怎可能用苦相思的情節來表現他的鄉思之情呢?若真是如此作者豈不是從一種痛苦(對現實的憤懣)又跌入了又一種痛苦(對愛情的痛苦)中去了嗎?通過對《西洲曲》這個媒介文本的解讀,我們知曉的是,它是一首表達女子相思苦的詩,朱自清先生運用這樣的一個媒介是何用意呢?我們還得解讀一下作者和他的《荷塘月色》。
二、朱自清的“現實環境”和“擬態環境”分析
朱自清的“現實環境”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荷塘月色》是朱自清先生1927年7月心靈的軌跡。當時蔣介石背叛了革命,大革命失敗了,全國籠罩在蔣介石政府的白色恐怖之中。作為知識分子的朱自清先生1928年2月7日寫了《哪里走》以決定自己的道路,文中說:“在舊時代崩壞新局面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頹與騷動使得大家惶惶然了”,“只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決惶惶然,不能或不愿意參加這種實際行動,便只有逃避的一法”,“我是要找一條自己走的路,只想找一條自己好走的路罷了,但哪里走呢?我所彷徨的就是這個”,“但像我這樣一個人現在果然有路好走么?果然有選擇的自由與從容么?我有時懷疑這個有,于是乎悚然了,哪里走這個問題,只要有余暇,它就來盤踞心頭,揮也揮不去,這大約就是煩悶吧”。從這文字讀解到的是朱自清先生內心深深的矛盾,這矛盾是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是“自我”與“他人”的矛盾,在煩悶中作者像眾多千百年來儒文化——中庸的知識分子在內心苦悶的時候便寄情山水一樣,作者用《荷塘月色》也找到了山水,但不是現實的,而是夢中的,這實則表明作者并未能超然,只是暫時的逃避而已,逃避在小資產階級的身份走向革命與拋棄良心投向反革命之間的選擇。他想教書,維持生計,養五個兒女,以此消磨人生,但中庸的理念又讓他覺得太消極。《哪里走》一方面覺得當時的時代“是創造一個新世界的必要的歷程”,一方面不愿“革自己的命”,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他既反感國民黨的“反革命”,又對共產黨的“革命”心存恐懼,認為“那些人都是暴徒,他們毀滅了我們最好的東西——文化”,性格與時代的矛盾成為朱自清先生的心理結構,苦悶彷徨幻想超然成為當時的他的生存理念。
朱自清所渴求的世界是一個“擬態環境”,是個理想的世界,是虛擬的。《荷塘月色》就是他的理想世界,是他的心情的折射,是他心靈的軌跡,是他暫時的逃避。
三、《西洲曲》在《荷塘月色》中的媒介意義
壓抑了太多苦悶的朱自清先生一開筆就直抒胸臆——“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一個“頗”字表明他所飽受的痛苦,“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朱自清先生選擇了爆發。可是他并未一瀉而下,仰天長嘯,而是筆鋒一轉,用大量的疊字疊詞將心中的喜悅與哀愁娓娓道來。
《荷塘月色》頭三自然段是作者步入理想的臺階,說明他的追求——“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文章的第四、五自然段是作者理想的殿堂——“舞女的裙”(荷葉)、“剛出浴的美人”(荷花)、“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荷香)、“像籠著清紗的夢”(月光)、“像是畫在荷葉上”(月影)、“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月光與月影),作者用美到極致的意象構建了一個心靈的毫無塵雜的世界。然而,這世界在一個布滿白色恐怖的歲月怎可能存在呢?《荷塘月色》作者是在北京清華園的一片殘荷敗柳里虛構著自己的理想。自然作者在走出理想的殿堂的時候(文章的第六自然段)就會發出慨嘆——“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作者不禁悲從中來,寧靜也好,熱鬧也罷,什么也沒有,最終回到文首的“頗不寧靜”。文章的第七、八、九自然段是作者又一次對現實的逃避,現實虛構不成,作者便無奈地回到記憶中去——對江南的回憶。
對江南的回憶,作者引用的是詩。《采蓮賦》描寫的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一個風流的季節”,這確實是以“鬧”和“樂”反襯了文中的一片寧靜,讓受眾分明地感到“鬧”的可愛、“靜”的可貴,兩者相得益彰,只是“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自鴉片戰爭以來,掙扎于水深火熱的中國百姓何來心情去“嬉游”呢?作者面對大屠殺也只有恐怖的心情。“熱鬧”與“寧靜”皆為虛幻,作者第三次逃避。這次逃避與第二次一樣是對江南的回憶,引用的同樣是詩——《西洲曲》。《西洲曲》是一首苦相思的詩,作者用它何意?詩里無“寧靜”和“熱鬧”,有的盡是煩悶(因思念情人而痛苦)。很顯然,認為作者引用《西洲曲》是以“鬧”“樂”反襯“靜”是錯誤的。是“勾起了鄉思”嗎?文中這樣寫到:“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作者言明清華園的荷花已盛開,正是一個相戀的地方,只可惜無人劃船到這里來訴說衷情,因而不見流水的影子。這與“早已無福消受”一樣,白色恐怖的現實不可能讓百姓,讓作者有心情去荷花池領略愛情。由此看來,這兩首引用的詩皆說明:理想的世界本不存在,作者的理想只是作者對現實的逃避,縱使是美好的回憶,也本虛幻,是杜撰的。可是作者依然不甘心,進行第四次對現實的逃避——惦江南。惦江南的什么?作者在此并未言明,而是一個句號作了停止,留下空白讓人想象,是惦念父母朋友嗎?是父母朋友身處同樣的時局讓人擔心嗎?不得而知;一個破折號表明已到家門,可是“什么聲息也沒有”,相伴自己的妻子“已睡熟好久了”,一種情緒——沒有相知的孤獨,油然而生。
總體來說,作者引用兩首詩雖然一個表達愛的喜悅,一個表達愛的痛苦,但面對1927年的中國愛情都是空想,是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煩悶。作者用無論逃避到哪兒(北方和南方,理想和回憶),無論逃避多少次(文中已有四次)都是煩悶,從而表達出作者的理想并不存在,所謂的理想只是一種期盼,生活在二十世紀的中國試圖像古人寄情山水式的逃避現實是不切實際的。《西洲曲》作為媒介表達了一種訊息:中國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是一個沒有愛的時代,是一個滅絕愛的時代。
總之,《西洲曲》在《荷塘月色》中媒介的意義不是以“鬧”“樂”反襯“靜”,也不是想當然的“勾起了鄉思”,而是作者運用這個媒介在傳遞時代的訊息,表達他對時代的不滿,進一步闡釋文首的“這幾天我心里頗不寧靜”。
單位:湖北襄樊職業技術學院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