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是我們中華民族可稱之為“民族魂”的第一人,他執著的愛國主義精神、疾惡如仇的批判意識、堅持理想、寧死不屈的斗爭意志,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進步作家。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國文學史上凡是有成就的作家,無不受到屈原的影響。借痛惜逝者以自悼的賈誼,以抑郁不平之氣傾注于《吊屈原賦》中,在漢初“文景之治”的盛世即深謀遠慮,時發憂世之言;司馬遷含冤受刑之后,以“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激勵自己,含辱忍詬14年,終成千古大篇,魯迅贊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漢文學史綱要》);李白一生傲岸,不向權貴折腰,卻深深折服于屈原:“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江上吟》);杜甫不僅繼承了屈原憂國愛民的精神,他的詩歌更是努力以屈原為范,“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戲為六絕句》);陸游、辛棄疾則是屈原的愛國主義精神在宋代的承流繼響者;時至明清,吊騷、感騷、擬騷,可謂蔚然成風;五四時期的文化先驅們,將屈原的愛國主義情懷自覺地轉化為國家興亡的使命,魯迅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屈原式詩句,作為自己為祖國為民族而奮斗的宣言書;抗日戰爭時期,郭沫若在名劇《屈原》中,把屈原的愛國主義精神表現得氣勢磅礴,淋漓盡致,在廣大中華同胞中激起了強烈的反響……誠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盛贊的那樣“衣被詞人,非一代也”。
也許緣于上述的原因,屈原自沉清流的愛國壯舉更多是停留在政治層面上的詮釋,屈原昭示后人的典范人格中的民族文化底蘊,卻因此被忽略淡化了,從而使屈原高高地站在神壇之上。事實上,一個最偉大的人格離不開民族文化的滋養,也只有他最充分的體現了民族文化精神,才可稱之為一個民族的靈魂。班固謂:“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他注意到了地理環境對民族性格的影響關系。本文試從屈原的性格形成和荊楚地域文化關系上,解讀屈原懷石自沉、以死殉國的偉大人格之地域文化因素。
一、楚人的艱難創業史和執著進取、九死不悔的民族精神
楚,古國名,是我國先秦時代最有悠久歷史的古老國家之一,楚貴族為羋姓,始祖鬻熊,源于中原的祝融部落。他們在夏商時期往南方遷徙,一直到周代初年,鬻熊重孫熊繹被周成王封于 “楚蠻”之地,楚人才得以安身,然僅有方圓百里。環楚各國占盡了良田沃土,楚人被蜷縮在山地與平原之間,崇山峻嶺,荊棘叢生,地僻民貧,其地理自然條件比中原地區具有更大的復雜性和多變性,文獻記載的“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則是早期楚君疲于奔命的生動寫照。《左傳》記載楚靈王時右尹子革的話說:“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赴草莽。”篳路藍縷的苦志,正是荊楚文化興起的原動力。《晉書》載:“蚡冒以篳路藍縷,用張楚國。”熊繹時代約為公元前一千年,從熊繹到蚡冒,前后約二百多年,篳路藍縷的精神一直貫穿其間;從熊繹到靈王,前后約四百多年,楚國的臣民依然緬懷篳路藍縷的精神。正是在這種精神的支撐下,楚國由一個古老氏族的百里小國,發展為強盛的奴隸制王國,又發展為廣大的封建制王國。它疆域廣袤,整個南中國到處有楚國軍隊的軍旗飄揚,其最遠所至,東到大海,北達黃河,南據洞庭蒼梧,向西抵達滇池;它聲威日彰,躋身春秋五霸,名列戰國七雄;它光輝廣被,成為南國文化的集中代表。究其因,楚人的血液中有熊繹、若敖、蚡冒篳路藍縷、拓拔草莽的韌性精神的因子,使楚人具有勵精圖治、發奮自強、執著進取、頑強勇敢、堅忍不拔的基本精神。楚民族的這種氣質和性格,在屈原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
屈原生活在戰國后期諸侯各國爭斗最為激烈的時代。諸國之中,秦、楚、齊的實力最為強大,當時“縱合則楚王,橫成則秦帝”(《戰國策·楚策一》)的政治格局,對楚國來說,既是嚴峻危急的,又是一個實現北定中原統一中國的良好機遇。屈原從宗族感情和政治家高瞻遠矚的戰略眼光出發,主張內修法度,聯齊抗秦,然而屈原出色的政治才能,遭到以上官大夫、靳尚、子蘭之流為首的親秦派的嫉恨;所提出的“舉賢授能,循繩墨不頗”的政治措施又侵害了貴族大臣的利益,為保護集團私利,他們從中百般阻撓、千方破壞;懷王、襄王又都昏聵不明,聽信讒言,疏遠和放逐屈原。就在這樣艱難困苦的政治環境下,屈原仍不放棄他的“美政”理想而苦苦追求:“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這正是他堅定地追尋理想、九死不悔精神的表白。覽閱楚人歷史,不難發現持有這種精神的個體,并非屈原一人。卞和不惜兩次刖足獻玉的執著精神是楚人韌性剛毅的寫真。這個故事最早見于《韓非子·和氏》篇,韓非是戰國后期人,楚人和氏當為春秋初年人氏或出生于西周末年至春秋初年。博聞強記的屈原一定知道卞和其人其事,赤誠為國之心與執著獻寶之舉相得益彰,可見,這是楚人的民族根性所至。
古來史家往往把楚民族這一剛勇執著進取的性格氣質和荊楚的“荊”字聯系在一起。“荊”就是這種基本精神的代名詞。揚雄就說:“包楚與荊,風飄以悍,氣銳以剛,有道后服,無道先強。”《晉書》曰:“荊,強也。言其氣燥強。亦曰警也,言南蠻數為寇叛,其人有道后服,無道先強,常警備也。”可見楚人性格基本精神中的“悍、強、剛、勁”是歷來都公認的。
二、愛國情懷與國殤精神
愛國主義作為民族的最高情感深埋在楚人的民族性格和民族傳統這一片沃腴的土壤里,尤其是在民族危亡、事關國家榮辱的抉擇面前,楚人從君臣到百姓,無不表現出以國家利益榮辱為重,輕個人生死得失的大胸襟、大氣魄。
楚之臣大都視國家的榮譽,高于個人的生死。如有覆軍之敗,往往自盡以謝國人。雖貴為公子王孫,位至令尹、司馬,也很少偷生。楚康王時,令尹襄為吳師所敗,引軍自還,自盡于途中,臨終之際囑咐子庚一定要修筑郢城。
楚之君也很以社稷為重,較為平庸以至昏聵的楚君,也不敢做喪權辱國之事。楚共王有鄢陵之敗,臨終前要求大夫在他死后加上“靈”或“厲”的惡謚。暴虐的楚靈王聽到政變發生的消息,惶然不知所從,右尹子革建議他逃亡別國,他拒絕并說這樣只會自找沒趣,竟只身走向郢都中途自縊。昏庸如楚懷王,遭秦國軟禁,寧客死他鄉也不肯以捐棄國土為代價換取一己自由。僅憑這一點,他贏得了幾代楚人的懷念,以致秦末起義楚人擁立的楚王仍稱懷王。在愛國的天平上,楚人表現出了驚人的貴賤平等。既使是國君,一旦剛愎自用,不聽諫諍而致戰爭失利,臣下也可加以懲罰。《左傳》莊公十九年:“十九年春,楚子御之(指御巴人伐楚之師)大敗于津。還,鬻拳(楚主管城門者)弗納,遂伐黃。敗黃師與踖陵。還,及三湫,有疾。夏六月庚申,卒。鬻拳葬諸夕室。亦自殺也,而葬于經皇。”只有君臣都置根于對社稷江山的鐘愛摯戀土壤中,才會有如此的悲壯之舉。
楚之民的愛國事跡更是一篇篇可歌可泣、動地驚天的書寫不盡的詩章。不妨擇其一例,在秦楚的最后決戰中,公元前278年春,秦將白起率最強悍的兵力攻陷楚都郢城,他們萬沒有想到他得到的是一座空城。在這場巨變中,楚人有逃亡和戰死的,卻沒有一個投敵獻媚的,受傷被俘的兩名士兵也選擇了火堆和嚼斷舌根不肯泄露楚鐘鼎鬲樽的埋藏地點。楚人留下了不朽的精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在楚民族的文化土壤里生長起來的屈原,親聞、親見、親歷了這樁樁件件。他的楚辭“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便是適應楚民族這種愛國思想和民族精神的需要,與其說屈原作楚辭以抒愛國情懷,不如說是楚辭體現、張揚了屈原和楚人強烈的民族意識。
《橘頌》以橘為象征表現了這位時代歌手高尚的人格和眷戀鄉土熱愛祖國的情感。“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是何等堅定執著;詩人在流放途中聽到秦將白起攻破郢都而寫的《哀郢》,對祖國的一腔苦戀無盡悼懷,最終化作“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的生死相守。《離騷》更是多方面多角度地傾訴了祖國之戀。“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個人的生死安危都置之度外而寸心只念江山社稷。他痛斥把祖國引向危亡絕境的貴族群小蠅營狗茍:“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他向往太陽的光明,因為濃烈的政治感情和深沉的愛國情懷,一如太陽火熱光明,在那里才能實現他的理想。然而“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之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遠游的自在終不能使他忘懷于祖國,這感情是何等纏綿繾綣,心境是何等憂苦哀傷。僅此四句便可成為千古懷國之絕唱,《離騷》主題意義正在此。忠君愛國是屈原人格的中軸,他以詩人的童心描畫楚國的未來,以戀人的熱忱擁抱父母之邦,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革楚國的政治,讓自己的美政理想,把楚國導向光明和強盛。但是現實衰敗,國運凌夷,圓鑿方枘,他的生命只能在沅湘之間游弋蹉跎。面對理想的泯滅,屈原沒有選擇出走,寧可“從彭咸之所居”而自沉清流。這是一個思與行的大者與強者,獻給祖國的最后一次心跳,也是一個普通的楚人以一種最普通而又最悲壯的方式,唱給祖國的情歌。讀屈原的作品,最使人激動不已的不是那奇幻譎詭的想象和偉岸新奇的文詞,而是詩人那浩然于天地間的一片愛國赤忱。其事之真,楚人楚事;其情之美,楚聲楚調,這是形成楚辭民族精神的最基本的一個特色。而這種特色不是文學家的天才創造,而是荊楚之人的一種民族魂——國殤精神。屈原在《國殤》里謳歌:“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鋏兮挾秦弓,首雖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屈原自沉清流便是國殤精神的履踐。
以荊楚精神為內在晶核的荊楚文化,是一種有特質的地域性文化。地域性的文化總得從地域性的江山之助及其相應的社會關系中去找尋文化生成的內在依據。本文的分析力圖體現這樣的意圖。所揭示的荊楚文化蘊涵的基本精神,不僅充溢著荊楚人民的生命熱忱,同樣也流淌著整個華夏民族的一泓生命意識。正是這種博大的生命精神,組成了卓異光華的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她又以文化遺傳的基因、民族熱血的形式傳留和奔涌于今日的中華兒女的血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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