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代知識分子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儒道合一。有的表現為外儒內道,有的是外道內儒;有的是先儒后道,有的是先道后儒;有的卻是窮時則道,達時則儒……很少有真正的儒家或道家。東晉的陶淵明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歸隱田園的知識分子,他的思想似乎應該是以道家為主。但是,關于陶淵明是儒是道,歷來就有不同看法。朱熹說:“淵明所說者莊、老。”(《朱子語類》)梁啟超說:“他雖生長在玄學佛學的氛圍中,他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卻都在儒學。”(《飲冰室合集》)。陳寅恪卻認為:“惟求觸合精神于運化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自不致與周孔入世之名教說有所觸礙,故淵明之為人實外儒而內道。”(《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要想弄清陶淵明的思想與儒道兩家的關系,不能忽視《歸去來兮辭》這篇重要文章。
從這篇辭的寫作背景來看,魏晉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重大變化時期,社會變遷在意識形態和文化心理上的表現,是占統治地位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兩漢經學的徹底崩潰,代之而起的是玄學占主導地位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應該說崇尚虛無、回歸自然、講求出世、享受人生的道家思想成為當時社會的主流思潮,而儒學及后來興起的佛學則退居其次。加之陶淵明“質性自然,非矯歷所得”,終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在彭澤縣令上僅八十余日,就辭官歸家,從此躬耕隴畝,終身不再出世。由此可見,“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陶淵明意本不仕,加之身處這樣的時代,歸隱是必然的選擇。
從全辭的主旨看,這是一篇述志的作品,述的是歸隱之志。表達的是對黑暗官場的厭惡和鄙棄,對農村的自然景物和勞動生活的贊美。全辭寫思歸,寫歸程,寫至家門,寫歸家后的樂事,或以“松菊”自況,或抒發“自以心為形役”、“悟己往之不諫”的感慨,或直抒“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富貴非吾愿”的胸臆,無一不是表達這樣的思想:樂于歸去,離開這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官場;樂于歸來,熱愛純真自然的生活。這一主旨正是與道家清靜無為相吻合。
通觀全篇,占主線的是道家物我兩忘,寄情山水,樂安天命的思想。正如《古文觀止》所云:“公罷彭澤令,歸賦此辭,高風逸調,晉宋罕有其比。蓋心無一累,萬家俱空,田園足樂,真有實地受用處,非深于道者不能。”其實,這一點,在陶淵明歸隱后的許多詩作中均有印證,如表現遠離俗世、回歸自然的《飲酒》,感喟人生虛無的《歸園田居》等。以上這些是陶淵明所處時代使然,是以道家為主的主流思想在他身上的必然反映。
那么,“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的陶淵明是不是就真的一頭扎進田園,從此不問世事,一心修道呢?其實不然,在這篇辭中不時流露出他的另一面——儒家的影子。
首先來看陶淵明的“做官”經歷。儒家歷來講“入世”,講求世俗的情感和關懷,重人倫,重綱常,重此生,輕來世。作為一個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知識分子,陶的身上也打下了太多的儒家的烙印。事實上,陶淵明早年立下濟世的壯志,曾幾次出仕,每次做官的時間都不長,最終因實在看不慣當時政治的黑暗和官場的丑惡,才決心辭官歸隱,但這些經歷不能不在他的文章中表現出來。表面上,他把曾經的做官經歷比作“迷途”:“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這種看似大徹大悟之言,實則正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憤激之詞,這也從側面表現了他堅決不與統治階級同流合污的志趣,這一點正是與儒家思想暗合的。
再看陶文中對自然景物和人情世態的描寫:“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在這里,自然景物成為詩人生活興趣的一部分而充滿了生命和情意。這是一種不同于道家的“無情之情”,而是一種“有情之情”。它滲透了儒家的人際關懷和人生感受,他沒有當時封建士大夫對整個人生社會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對人生、生活、社會仍有很高的興致。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這些正是儒家思想在他身上的體現。
同樣,在陶淵明以后的一些詩作中,他不僅表現了“悠然見南山”的一面,還有“金剛怒目式”的一面。他歌頌那些歷史上的神話傳說中失敗而不屈的英雄:“刑天舞干器,猛志固常在。”(《讀山海經》)贊揚那些為理想壯烈犧牲的人物:“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詠荊軻》)這些正是他不能忘懷“俗世”的有力明證。“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先師遺訓”、“朝聞夕死”。如此看來,辭中所謂“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其實正是陶淵明“壯志難酬”、“抱負難伸”的曲折反映。
綜上所述,從《歸去來兮辭》及陶淵明后來的一系列詩文均可看出,陶淵明雖然受到當時道家思想的影響,并在自己的后半生徹底歸隱,但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儒家的人際關懷,骨子里仍然是一個“儒者”。所以,還是現代美學家李澤厚的看法最為中肯:“即使是陶潛的道家精神,也仍然是建立在儒道互補的基礎上。仍然是與儒家精神交融滲透在一起的”(《華夏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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