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是“人的偉大的痛苦或偉大人物的死亡”,“是將人生有價(jià)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百世奇人懸日月,千秋孤憤訴晨昏”。讀司馬遷的《報(bào)任安書》,激蕩心靈而揮之難去的,正是這種“偉大的痛苦”、悲情的人生。
出使巴蜀匆匆返歸的郎中司馬遷滿面煙塵,拜倒在太史司馬談榻下。彌留之際的父親執(zhí)手灑淚留下遺言:“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這是千鈞重托,也是時代的召喚。司馬遷俯首涕泣立下誓言:“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三年后,司馬遷承襲父職。五年后,司馬遷始修國史。
一場飛來橫禍,差點(diǎn)斷送了曠代奇才,夭折了宏偉工程。
李陵兵敗。太史令司馬遷見漢武帝“慘愴怛悼”,懷著“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的良好愿望,為李陵辯護(hù)。龍顏震怒。漢武帝竟以“沮貳師”——詆毀那個寸功未建的天子寵臣貳師將軍李廣利為由,詔令下獄。司馬遷與李陵本“趨舍異路”并無私交,只是出于公心,方挺身而出。嗚呼!懷抱忠誠諫言無忌,換得的卻是“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垂,幽于圜墻之中”的嚴(yán)厲處罰!“款款之愚”“拳拳之忠”而“明主不曉”:這是對制造冤獄的“明主\"的憤怒抨擊!“公卿王侯”聞李陵連戰(zhàn)克捷,“皆奉觴上壽”,悉李陵戰(zhàn)敗陷沒,則“媒蘗其短”:這是對落井下石的朝臣的憤怒揭露!司馬遷“深幽囹圄”“交游莫相救,左右親近莫為一言”:這是對炎涼世態(tài)澆薄人情的憤怒控訴!
一個“憤”字,司馬遷久蓄于心,如今,再無顧忌,潑墨寫出。一生“與漢武帝相終始”的司馬遷,在與帝王的關(guān)系中演繹著他的悲劇人生。作為一個不虛美不隱惡的良史,司馬遷充分肯定過漢武帝的文治武功。漢武帝之過——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執(zhí)迷方術(shù)篤信鬼神、制造冤獄刻薄寡恩,司馬遷的評價(jià)是實(shí)事求是的。
中書令司馬遷把他一生的血淚化作濃濃墨跡書寫在青青竹簡之上。原本為回絕任安“推賢進(jìn)士”請托的一封信,不意竟一氣呵成三千余言。
完全是借題發(fā)揮。郁結(jié)多年的情感——哀、怨、怒、憤,司馬遷訴諸筆端傾瀉無遺?!捌湮氖枋?,頗有奇氣”,的確,《報(bào)任安書》中回蕩著一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奇氣。這股奇氣,源于蓄積已久的內(nèi)心感受,彌散于字里行間,其幽怨、其郁悒、其激憤、其慷慨,種種情感,如天風(fēng)海雨,向讀者襲來。
“感人之文,莫先乎情”,“動而見尤,欲益反損”,“誰為為之?孰令聽之?”——何其幽怨!
“虧形為掃除之隸”,“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dāng)世之士哉!”——何其郁悒!
“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以刀踞之余薦天下之豪杰!”——何其激憤!
“償前辱之責(zé),雖被萬戮,豈有悔哉!”——又何其慷慨!
蘸血帶淚的郁悒慷慨之情,滋生于黑暗現(xiàn)實(shí),郁積于肺腑胸腹,一經(jīng)觸動,瀉如江河,讀之令人蕩氣回腸,淚濕衣襟!
冥冥中驅(qū)動司馬遷那支健筆的,是悲劇英雄屈原。屈原“正道直行”,卻“忠而見疑,信而被謗”,屈原“懷瑾握瑜”,卻放逐沅湘“行吟澤畔”:一篇《屈原賈生列傳》,就是溝通他們精神世界的橋梁!“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秷?bào)任安書》又何嘗不是“自怨”的產(chǎn)物,“罹憂”的產(chǎn)物!前人評此書:“其感慨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fēng);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文情至此極矣!”評得何其準(zhǔn)啊!
《報(bào)任安書》的寫法與《史記》的寫法大相徑庭,分明是另一個司馬遷,一個有血有肉、快意恩仇的司馬遷,一個重義輕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司馬遷。沉郁頓挫,筆挾風(fēng)雷;英雄末路,美人遲暮。落此地步,也只有將自己入類以自脫了。每讀至此,心湖波瀾頓生。司馬遷在寫完《報(bào)任安書》之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神秘地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對于司馬遷來說,“史命”等于生命。史命完成,生命就充分實(shí)現(xiàn)了其價(jià)值。所以,《史記》畫上了句號,司馬遷的生命也畫上了句號。
司馬遷留給讀者的,是“通過‘悲’反襯出美,通過‘苦難’顯示出崇高,通過‘毀滅’展示出希望。從而歌頌光明,鞭笞黑暗,掃除污穢,預(yù)見將來”。
感受悲劇英雄郁悒慷慨的情感!讀《報(bào)任安書》,誰不掬同情之淚!誰不生激昂之情!
《報(bào)任安書》體現(xiàn)的悲劇精神——超越死生的理念,忍辱負(fù)重的毅力,憤激抗?fàn)幍挠職?,郁悒慷慨的情感,是民族精神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證明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凈化自己的心靈世界,體現(xiàn)自己的生命價(jià)值,化逆境為動力,引磨難向奮斗,轉(zhuǎn)悲愴至崇高。這,就是我們從悲劇英雄司馬遷的悲壯情懷中讀出的人生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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