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會議討論了哲學翻譯與漢語哲學的關系。不久前我剛寫了一篇“移植詞與現代中國哲學”的文章(刊于《同濟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談的就是這個話題的一個方面。但這個話題很大,不是一兩篇論文能說清楚的。會上我大致表達了如下看法。
所謂軸心時代,是一個廣義理性興起的時代。廣義理性我指的(不是rational,而)是邏各斯(logos)、講道理、追求道理意義上的理解,與神話、信守民族的單一口頭傳說相對。(我們今天說傳統,是因為有文字記載,因此我們能夠見到傳統的改變,見到傳統中包含著互相爭論的內容。與此相對,口頭傳說抹去了改變的痕跡。因此,paradoxically,惟當我們生活在能夠見證傳統中具有不一致內容的時代,我們才具有傳統。)有時候我們把這種廣義的理性稱作哲學。但我像大多數論者一樣傾向于采用哲學的較狹窄的含義,即以希臘哲學為典范來理解哲學。那么我們可以說,哲學追求理解與普遍性,或者更好地講,哲學追求以普遍性的形式獲得理解。以現在比較流行的說法為參照,可以說,哲學追求超文化的理解,而所謂超文化的理解,簡單說,一種方式是尋求更高的普遍性,一種方式是文化間對話。換言之,超文化的普遍性包含兩種意思,一是超越的或先驗的,一是內在的或對話的。這兩種方式是被交替使用和混雜使用的。
數理實證也可以達到超文化的普遍性,但數理實證所獲得的不是哲人所祈求的理解(內在知識),因此,即使在西方傳統中,數理實證(如阿基米德、托勒密)也一直處在知識體系的邊緣。近代科學濫觴,情況發生了轉變,幾個世紀以來,數理實證方式大為完善,取得了知識的核心地位,數理實證所獲得的抽象普遍性似乎最終成就了哲學追求普遍理解的理想。然而,隨著數理實證方式的成功并由此用科學這個稱號來翻譯并代替了希臘的eplsteme,我們逐漸看清,抽象普遍性所獲得的理解是一種另類理解,技術性的理解。這種理解不是哲學原本所祈求的內在知識,海德格爾大膽說:科學不思。生命哲學、部分現象學、部分語言轉向、詮釋學等等興起,嘗試通過對話方式獲取超文化的普遍理解。
到現代,哲學的含義不同于古代,它不再是超文化的抽象普遍性和文化間對話兩者的混合,而是文化間的對話。不妨說,古代哲學既是近代科學的母體,也是現代哲學的母體。由于科學放棄了哲學的名號,哲學這個名號今天專指現代哲學,我們常常會錯失以上實情。
哲學的核心工作是概念考察,希臘人設想通過概念考察,例如通過對estln(是、存在)、ousia(在場)、運動、美、感覺等概念的考察,我們就能達到對人生和自然的普遍理解。近代語言哲學揭示,概念是和特定的語言聯系在一起的,概念考察不可能通達希臘人所追求的那種超越普遍性。那要由科學通過科學方法通達。科學要完成這個任務,就必須擺脫特定語言的束縛,建構一種普遍的語言。終極的普遍語言是數學。
亞里士多德就曾指出,數學不帶來理解(內在知識)。現代的非科學家的哲學家,仍有一些像希臘人那樣希圖建構一種非數學的普遍語言。弗雷格、胡塞爾、邏輯實證主義者、蒯因不同程度上均在此列。(雖然胡塞爾本人認為他的方法有別于“普遍的實證科學”。不過,他把他和實證科學的爭論定位于是否素樸地把現實世界視為前提)。更多的哲學家采取了另一種進路。他們放棄普遍語言,立足于自然語言,相應地,他們放棄了超越的抽象普遍性,而是把超文化的普遍性理解為文化間對話。如何界定并展示這種普遍性,我認為是現代哲學的努力所在。(在胡塞爾、蒯因他們那里,交互主體性、存在論相對性等論題也屬于這種努力的一部分,但這些論題受制于他們一般哲學框架的明顯限制。)
抽象普遍性的誘惑非常之大,“共識”這個概念提供了一個例子。對話不是為達到簡單意義上的共識。想想兩個走上不同生活道路的朋友發生爭論,實際出現的結果,不是一個人完全說服另一人,使張三變得和李四一樣或李四變得和張三一樣,也不是兩個人找到了一個異于原本自我的理想,同時變成了王五。張三和李四依然各自自我,但仍然可能通過對話改變自己、改善自己。
在這種對話式普遍性的哲學發展中,中國思想原本很能做出自己的貢獻。孔子和莊子是軸心時代中國思想的宗師。就廣義的哲學而言,孔子當然是哲學家,就狹義的哲學而言,孔子不是哲學家,在孔子那里幾乎完全沒有抽象普遍性的傾向。在墨子和孟子那里出現了對抽象普遍性的追求。而莊子針對孟子式儒學和墨學,從反面對抽象普遍性發動了極為深刻的駁難。盡管后來成為中國傳統思想主導的儒學在對抗佛學的斗爭中不斷升起建構抽象普遍性的沖動,但由于孔子的巨大權威,也由于士人心底的老莊修養,中國思想傳統中始終保存著豐厚的養料,可供我們深入體認對話式的普遍性。可惜,由于近代中國積弱,中國思想無法施展更深廣的影響,中國學人妄自菲薄,或以西學為惟一標準,或堅持文化特殊論,放棄對真實普遍性的追求。
“中國哲學”這個名稱的實際用法,不是指中國人做的哲學,而是指專門詮釋中國思想的工作。呂炳強教授說,五十年以后有人研究你陳嘉映的哲學,你的哲學就是中國哲學。這具體而微地體現了“中國哲學”這個名稱的實際用法:中國哲學指的不是用漢語進行詮釋的工作,而是指(有資格)被詮釋的作品。哲學始終被理解為文本,而不被理解為活動。張祥龍教授在會上說,他自己推崇儒學,但不是要用儒學一統天下,相反,他期盼話語多元化,推崇儒學,在這里是說儒學在這多元話語對話中應有一個重要席位。
對話或多元話語,集攏于何處?各種話語,均須“面向實事本身”(zu den Sachen selbst)。偏向于詮釋國學經典,偏向于翻譯西學名著,偏向于對流行觀念及其核心概念進行考察,這些多半是個人偏好,個人選擇,我覺得人們在這個層面上爭論過多。“實事本身”(Die Sache selbst)將把種種不同的工作攏集到對話的場域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