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認為哲學與基督教的關系是黑格爾哲學中的基本問題,他試圖在思辨哲學和自由精神的基礎上使哲學與基督教獲得新的綜合。但在這種思辨綜合中黑格爾哲學卻成為現代靈知主義的代表,既背離了基督教的原初意義,也背離了哲學的原初意義。
關鍵詞:黑格爾;思辨哲學;基督教; 自由精神;靈知主義
中圖分類號:B5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6)03-0017-07
在當今所謂的后現代,黑格爾哲學仍然具有活力。從科耶夫借助于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來推進世界政治,到福山借助于黑格爾哲學為自己的“歷史終結論”論證,都證明了黑格爾思想的活力。黑格爾思想的活力在于他把西方思想史的基本問題即哲學與宗教的關系問題作為自己思考的中心,并且提出了全新的思路來試圖解決哲學與基督教的古老沖突。可以說,哲學與基督教的關系問題構成了黑格爾思想的基本問題。
一、哲學與宗教的“片面”對立
我們知道,哲學與宗教的沖突,或者說理性與信仰的沖突,是西方思想史上的核心問題。宗教與哲學的沖突起源于兩者都涉及到最高存在的問題,關系到什么是美好生活的問題。哲學推崇理性,否定權威,力圖憑借理性掌握世界和人生。而宗教推崇愛和順從,只有對最高權威如上帝、天道或者祖先的服從才是最高的德性。哲學家把憑借人類理性的生活看作是最高的,而宗教把對上帝的順從和愛看作是最高的。兩者處于水火不相容的地位。所以在西方思想史上,一方面存在著哲學對宗教的批判,如蘇格拉底、盧克萊修、斯賓諾莎、馬克思等。另一方面也存在著宗教對哲學的批判,如保羅、德爾圖良、路德、克爾凱郭爾等。但是同時,也存在很多思想家致力于哲學與宗教的綜合。在中世紀,安瑟倫試圖以理性論證上帝的存在,協調兩者的沖突。托馬斯·阿奎那創立的神學一哲學體系一定程度上調和了這種沖突。基督教與古代哲學建立起一種親密關系。古代哲學特別是新柏拉圖主義和亞里士多德主義成為基督教的理論范式的主要來源。但是到了17、18世紀,古代哲學的思想范式受到新哲學思想的沖擊,哲學與宗教的沖突再次突顯出來,宗教的虔誠派以宗教虔誠攻擊啟蒙派,啟蒙派以自由理性攻擊虔誠派。
對于這種思想狀況,一方面,黑格爾對傳統基督教教義持否定態度。在早期,他認為基督教是國家專制政治的工具和外衣,而專制政治則為基督教提供保護,兩者共同對精神自由進行壓迫,“基督教使藝術和科學衰敗,使在踐踏人性、人道、自由的每一個美麗的花朵時的痛苦的忍耐,使對君主的服從,都成為制度,它充當了專制主義最可怕的罪行的辯護士和最激烈的頌揚者”。他還認為基督教的人格神概念阻礙了宗教生活的完善,基督徒在他們感情最深處渴望與耶穌的合一,但是由于耶穌是一個個人,這個個人經常在他們前面,存留在他們的意識里,這種合一也就永遠不可能,不能使宗教成為完善的生活。因此他認為要使宗教生活達到完善,就必須取消耶穌的位格存在。這使黑格爾神學被看作泛神論。他認為基督教的最大問題是仍然受到二元論的制約,這構成了基督教的命運:“教會與國家、崇拜與生活、虔誠與道德、精神活動與世間活動決不能溶合為一,——這就是基督教的命運。”他認為必須以一元論揚棄這種二元論對立。
另一方面,他也對啟蒙理性哲學持批判意見。他認為啟蒙理性片面堅持哲學與基督教的對立,徹底否定宗教存在的合理性。在他看來,宗教是人的本性的需要,不可能通過哲學批判的方式消除:“人的本性永遠地并且必然地以宗教情感作為他的一個較高需要,而且他用以滿足這種需要的方式,這就是說,他的信仰、他的崇拜、他的義務的體系決不能是純粹的愚昧,也不能是為一切不道德的行為留活動余地的不純粹的愚昧。”同時,他對啟蒙的自然神論、理性神學也持批判態度,認為知性所堅持的上帝概念只是一個空洞抽象的無確定性的本質,一種毫無生命的產物。對于康德認為上帝的本質不可知的思想,黑格爾指出,康德的批判哲學導致了一種浮泛的習氣,“批判哲學曾經把這種對永恒和神圣對象的無知當成了良知,因為它確信曾證明了我們對永恒、神圣、真理什么也不知道。這種臆想的知識甚至也自詡為哲學。”所以他認為必須用新的理性來揚棄啟蒙理性觀。
黑格爾認為在宗教虔誠派和啟蒙理性派的對立之中,宗教虔誠派因為排斥哲學而陷入了主觀自負的夸大狂,哲學啟蒙派也同樣陷入抽象的知性思維。兩者都陷入僵化的宗教與哲學的對立,都不利于對真理的尋求,“宗教上的虔誠派與它所直接作為攻擊和排斥的對象的啟蒙派,都同樣缺乏科學的和一般精神的內容。注意抽象理智的啟蒙派憑借它的形式的抽象的無內容的思維已把宗教的一切內容都排除凈盡了,與那將需要歸結為念主呀主呀的口頭禪的虔誠派之空無內容,實并無二致。”黑格爾認為哲學與宗教互相對立又互相需要。哲學如果沒有宗教,就會陷入理智的狂妄。而宗教沒有哲學,就會成為單純的迷信,就會陷入神秘主義和無知的宗教狂熱。為了正確探討真理,兩者必須都進入到哲學的領域之中。
總之,在黑格爾看來,基督教傳統教義和啟蒙理性哲學都不能完成新時代的思想使命,必須為哲學和基督教尋找新基礎,并在這個新基礎上消除哲學與基督教的“片面”對立,使兩者得到綜合。
二、思辨理性——哲學與宗教綜合的新形式
黑格爾認為基督教不應該建立在愚昧的基礎上,而應該建立在哲學思維的基礎上。他早期就力圖借助于啟蒙的理性主義和浪漫主義對基督教進行哲學解釋。在《耶穌傳》中,他對耶穌進行了道德主義的解釋。在《基督教的精神與命運》中,他又對基督教進行了浪漫主義的解釋。但是他發現兩者都不能使自己滿意。直到從《精神現象學》開始,他建立了自己的思辨哲學體系,對基督教進行思辨化解釋,創立了思辨神學。可以說,他的思辨哲學同時就是思辨神學,是哲學與宗教在新時代的新的綜合形式。
黑格爾認為哲學與宗教在本質上是同一的,它們都是絕對精神的不同表現形式。它們的差別只是形式上的,即思維與表象的差別。哲學是概念思維,而宗教是表象思維。所謂表象是指我們所意識到的情緒、直觀、欲望、意志等規定。黑格爾認為表象思維沒有達到精神或者思維的本質。“表象思維的習慣可以稱為一種物質的思維,一種偶然的意識,它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因而很難從物質里將它自身擺脫出來而同時還能獨立存在。”所以只有哲學思維才符合精神的本質。哲學思維也就是辯證理性或者思辨理性,不同于一般的知性理性。知性思維雖然超越了表象思維,是一種概念認識,但是它堅持概念的抽象的同一性,堅持概念之間的抽象區分和對立,陷入了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學觀念里,沒有把各種概念看作是統一的辨證運動的整體,而思辨理性把概念之間的對立看作是概念本身的自我發展、自我異化、自我返回的統一整體。因此只有思辨思維才是真正的哲學思維,哲學的本質是思維對思維自身的概念式認識,認識不過是精神或者思維的自我認識。因此哲學是以自己為開端和基礎的,哲學的根據不在自身之外,而是在自身之內,所以哲學構成了一個封閉的圓圈。“哲學是由于思維的自由活動,而建立其自身于這樣的觀點上,即哲學是獨立自為的,因而自己創造自己的對象,自己提供自己的對象,……哲學就儼然是一個自己返回自己的圓圈,因而哲學便沒有與別的科學同樣意義的起點。……簡言之,達到概念的概念,自己返回自己,自己滿足自己,就是哲學這一科學唯一的目的、工作和目標。””所以思辨思維高于表象思維和知性思維。在表象思維和知性思維中,實體和偶性的傳統區分仍然被堅持著,實體是偶性的基礎,實體是主詞,偶性是賓詞。但是如果偶性或者賓詞也是實體,那么,表象思維就被超越了,“表象思維,由于按它的本性來說是以偶性或賓詞為依據而進行的思維,并且有權超越它們,因為它們不過是偶性或賓詞而已,所以當具有命題里的賓詞形式的東西即是實體自身的時候,表象思維的進行就受到了阻礙。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它遭到了反擊。”因為在辯證思維看來,一切偶性都是實體的表達,這樣,實體轉化為偶性,偶性也轉化為實體。實體與偶性的區分就不是固定的。這就意味著主詞與賓詞的同一。進一步,同樣在實體經過辯證的否定后,也必然認識到自己就是主體。這就意味著實體與主體的同一。“當實體己完全表明其自己即是主體的時候,精神也就使它的具體存在與它的本質同一了,它既是它自己又是它自己的對象,而知識與真實性之間的直接性和分裂性所具有的那種抽象因素于是克服了。存在于是被絕對中介了,成了實體性的內容,它同樣是自我的財產,是自身性的,或者說精神概念。”也就是說,在表象思維和知性思維中的思維與存在、偶性與實體的傳統區分在思辨哲學中消失了,實現了辯證的同一。所以思辨哲學是絕對知識,絕對是哲學研究的對象,哲學的歷史就是發現關于“絕對”的思想的歷史。哲學也是無限知識,因為當思維以一個思想作為思考的對象時,思維便是在自身內,自我或者思維就是無限的。哲學也是普遍知識,因為概念的本質是普遍的。所以思辨哲學是大全的具體的唯一的真理。
在這種新的思辨哲學的基礎上,黑格爾對基督教進行了重新解釋。他認為在哲學的概念思維看來,基督教關于創世、墮落、拯救、道成肉身、復活、末世審判等是一種神話和隱喻,仍然停留在表象層面,基督教真理仍然是不完全的,沒有達到概念的形式。“在宗教中,真理的東西一般是在感覺、直觀之內,在預感、在表象和祈禱之內,雖說也交織著思想,但真理在此并不是在真理的形式之內。”但是思辨哲學和基督教具備了綜合的條件,它們都以真理為自己的對象,“哲學的對象與宗教的對象誠然大體上是相同的。兩者皆以真理為對象——就真理的最高意義而言,上帝即是真理,而且惟有上帝才是真理。”作為一神論的基督教最接近哲學的唯一真理形式,“只要宗教有一個信仰,一個教義,一個信條,那么它便具有哲學所從事尋求的東西——真理——在真理里面,哲學與宗教便可結合起來。”所以黑格爾認為唯一的思辨真理與唯一的宗教真理具有最大的相似性,把思辨哲學與基督教綜合起來是可能的。
從一定意義上說,黑格爾的三段論的思辨哲學就是對基督教的核心教義即三位一體論的“解神話化”,或者說基督教教義的純粹概念式表達就是黑格爾的思辨哲學,兩者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正如古留加指出的:“他把神圣的三位一體(圣父、圣子、圣靈)解釋為作為他的哲學體系之基礎的三段論法。””具體說,黑格爾的邏輯學相當于基督教的圣父王國,自然哲學相當于圣子王國,精神哲學相當于圣靈王國。邏輯學是研究純粹理念的科學,理念仍然停留在自在或者潛在階段。而基督教的圣父王國是創世以前的上帝,是普遍的隱而不顯的上帝。自然哲學是精神自我異化的階段,以自然的現象顯示自己。而圣子王國的本質同樣是異化,這種異化表現為即上帝的創世和道成肉身兩方面,是上帝在世界歷史之中的自我顯示。精神哲學是精神返回到自身,認識到外物或者實體不過是自己,從而揚棄自己的潛在性獲得了現實性。圣靈王國則是圣父王國與圣子王國的綜合,其本質是上帝對人的啟示和拯救,人類將團結在圣靈的教會之中而獲得普遍拯救。因此,在黑格爾思辨神學那里,上帝不再是神秘的存在,而是完全向人的理性敞開了自己的“精神”,作為精神的上帝不是被預設的靜止的表象,而是自我發展、自我否定、自我實現的運動,“上帝是自己揚棄中介,包含中介在自身內、真正直接的、原始的、自依而不依他的存在。”因此人類的普遍歷史成為上帝的自我運動的必然場所,“‘景象萬千,事態紛紜的世界歷史’,是‘精神’的發展和實現的過程——這是真正的辯神論,真正在歷史上證實了上帝。只有這一種認識才能夠使‘精神’和‘世界歷史’同現實相調和——以往發生的種種和現在每天發生的種種,不但不是沒有上帝,卻根本是‘上帝自己的作品’。”所以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本質上是歷史神學,使歷史具有了道義論色彩,由此開啟了現代歷史理性主義的先河。
從一定意義說,在黑格爾那里,思辨哲學同時就是思辨神學。一方面哲學神學化了,帶有了神秘主義色彩,是一種“邏輯泛神論”。另一方面,神學哲學化了,基督教變成純粹概念式的宗教,其神話和情感因素(即黑格爾所謂的表象因素)被徹底剔除了。正如在古希臘后期,新柏拉圖主義是晚期希臘宗教的哲學解釋,黑格爾哲學就是晚期基督教的哲學解釋,但這種基督教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基督教。
三、自由精神——哲學與宗教綜合的真精神
黑格爾整個哲學都是對精神的自我認識、自我實現,從自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的歷史性過程的必然性和合理性的一種論證和說明。因此精神概念是黑格爾思辨哲學和思辨神學的基本概念。在他看來,哲學的絕對和宗教的上帝都是“精神”,精神概念構成了哲學與基督教的共同基礎,那么精神的具體含義是什么?黑格爾明確指出精神的本質就是自由:“‘物質’的‘實體’是重力或者地心吸力,所以‘精神’的實體或者‘本質’就是‘自由’。我們說‘精神’除有其他屬性以外,也賦有‘自由’,這話是任何人都欣然同意的。但是哲學的教訓卻說‘精神’的一切屬性都從‘自由’而得成立,又說一切都是為著要取得‘自由’的手段,又說一切都是在追求‘自由’和產生‘自由’。‘自由’是‘精神’的唯一的真理,乃是思辨的哲學的一種結論。”可以說,以精神為核心的哲學和基督教都是以自由為最高目標。
黑格爾認為哲學的目標就是自由。我們知道,黑格爾大體上把精神分為表象和思維兩個層次,精神的本質是理性或者思維。因此,在表象領域中沒有自由,表象中的自由或者受到沖動支配的自由并不是自由,至多只是“形式上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就是精神進入到純粹的思維或者理性層次,根據普遍理性或者思維而自我決定。“認識真理最完善的方式,就是思維的純粹形式。人采取純思維方式時,也就最為自由。”而哲學作為純粹思維才符合精神的本質的活動,哲學的任務就是把表象轉化為思維,以思想、范疇、概念去代替表象。而且在黑格爾看來,理性思維不但構成了人的本質,還構成了世界的本質。同時概念或者理性是世界的靈魂,構成了世界的內在的固有的本性。所以作為理性的表達形式的概念或者普遍之物構成了個體事物的本質和核心,哲學認識到事物的本質也就是認識到事物的概念。同時概念思維本質上是普遍的,只有進行思維的人才是一個普遍者。因此人只有憑借哲學思維才能把握世界的本性、普遍力量和根本目的。精神認識到世界和人類自己的本質都是普遍的理性或者概念,從而從自己的表象、異己存在等特殊性和個體性中解放出來實現自己的本質達到自由。個體依據普遍性而生活就意味著超越了自己的有限性和特殊性,并借助于這種普遍性而進入自由境界。因此在黑格爾看來,哲學思維與精神自由是一回事。思辨哲學就是普遍哲學和自由哲學。“哲學也可以看成是自由的科學。因為在哲學中各對象的異己特性消失,從而意識的有限性也會消失,所以也惟有在它之內偶然性、自然必然性以及一般地同某種外在性的關系才會中止,以此依存性、渴求與恐懼也達于中止。只有在哲學中理性才全然在它自身。”
同樣,在他看來,基督教的最大貢獻就在于發現了人類的普遍自由。基督教的自我意識也是人類的普遍自由,“各日爾曼民族在基督教的影響下,首次取得了這個意識,知道人類之為人類是自由的:知道‘精神’的自由造成它最特殊的本性。”基督教就是力圖通過神話和隱喻使人類從普遍的塵世奴役中解放出來而獲得普遍的自由。這種自由或者得救是通過對上帝的愛和信仰以及上帝的恩典實現的。因此,黑格爾認為基督教是一種普遍宗教,“宗教指引我們達到一個普遍,這普遍廣包一切,為一切其他的東西所由以產生的絕對,此絕對也不是感官的對象,而只是精神和思維的對象。”但是基督教的愛和信仰仍然不是哲學理性的認識,它對真理和自由的追求仍然外在于精神的本質,因此基督教仍然沒有把這種普遍的自由意識提高到哲學的概念的程度,必須通過哲學使這種普遍自由意識成為自覺意識,也就是使自由獲得現實性。但是勿庸置疑的是,普遍的自由意識卻是首次在基督教中出現的,而在其他宗教中真理和自由的意識都沒有出現。因此基督教是一種高于自然宗教和藝術宗教的絕對宗教,其核心就是道成肉身:“這種神圣本質之變成肉身,換句話說,神圣本質直接地本質上具有自我意識的形態,就是絕對宗教的簡單內容,在絕對宗教里,神圣本質被認識到即是精神,換句話說,絕對宗教就是神圣本質對自己的意識,意識到自己是精神。”因此在黑格爾看來,基督教是一種堅持唯一真理和普遍自由的宗教,“基督教是絕對自由的宗教,自由對于基督徒,人才被當作人,有其無限性和普遍性。”黑格爾的基督教成為與現代自由社會的基本原則相一致的“真理與自由的宗教”。
因此在黑格爾那里,哲學和基督教都是共同致力于人類的普遍自由,兩者在自由精神的基礎上統一起來。“自由思維的結果與基督教的教義應該是一致的,因為基督教的教義就是理性的啟示。”所以正是通過把精神的本質解釋為自由,同時把哲學的本質和宗教的本質都解釋為自由,黑格爾實現了哲學與宗教的“和解”。這種和解構成了黑格爾哲學的隱秘主題。他把哲學與基督教的目的都看作是和解。“哲學是一種真正的神正論,不同于藝術和宗教以及兩者所喚起的感情,——它是一種精神的和解,并且是這樣一種精神的和解,這精神在它的自由里和在它的豐富內容里把握住了自己的現實性。”同樣,在他看來,基督教之所以高于其他宗教,在于基督教首先提出了神人和解問題,這種神人和解就表現為上帝的道成肉身和為人類而死的歷史性事件。“黑格爾把基督教稱為比什么宗教都好的絕對而完善的宗教。在基督教中,黑格爾說,最終發生了神和人的和解。”正是在這種和解中,絕對精神的自由史才真正開始,在這種和解之前的階段只是絕對精神的自由本質處于潛在階段尚未獲得現實性的“史前史”。“世界精神現在已經成功地排除了一切異己的、對象性的本質,最后把自己理解為絕對精神,并且任何對于它是對象性的東西都是從自身創造出來的,從而以安靜的態度把它保持在自身權力的支配之下。有限的自我意識同絕對的自我意識的斗爭,即由于后來好像是在前者之外而引起斗爭就停止了。于是那有限的自我意識也不再是有限的了,而另一方面絕對意識也獲得了它前此所沒有的現實性了。”在這種和解中,絕對精神通過成為有限精神而獲得了現實性,而有限精神通過成為絕對精神消除了自己的有限性。絕對精神和有限精神、哲學與宗教的古老沖突從此結束了,世界歷史將從此(確切地說是從法國大革命和黑格爾哲學)進入新的階段,這個新階段就是人類的真正的自由的歷史的開端。可以說,黑格爾的整個哲學體系就是精神逐漸認識、并且實現自己的自由本質的論證。
四、黑格爾的靈知主義及其雙重批判
那么,黑格爾對哲學與基督教的綜合是否成功?其結果又是什么?我們可以說,黑格爾的綜合既背離了原初的哲學精神,也背離了原初的基督教精神,而是一種新的精神,這種精神就是靈知主義(即諾斯替主義)。黑格爾哲學的精神和自由的概念實際上是一種現代靈知主義的概念。根據魯多夫(Kun Rudolph)的研究,靈知主義的基本主題包括,根本的一元論、對立面的二元論、世界的墮落和拯救、對物質自然的貶低、對靈魂解脫(自由)的推崇、對知識與拯救之間的關系的強調等。而黑格爾的整個思辨哲學體系都與這種靈知主義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所以陶伯斯(Jakob Taubes)指出:“辯證思維是一種歷史邏輯,以終末論世界觀為基礎。這種邏輯由否定性因素的力量這一問題決定,而這一問題是在啟示問題和靈知中提出來的。黑格爾那經常被談到、但卻很少被理解的邏輯的基礎就在啟示文學和靈知論之中。”托匹茨也指出:“無可爭議的是,在青年黑格爾的思維中,靈知論的基本主題,即否定性因素的問題及其克服,扮演著重要角色,從它逐漸生長出辯證法。”所以我們可以把黑格爾的思辨哲學一神學稱為靈知主義,黑格爾是通過對哲學和基督教的“靈知化”而對哲學和基督教進行綜合的,這種新綜合根本不可能消除哲學與宗教的本質上的對立和沖突。
因此黑格爾的思辨哲學一神學遭到了來自基督教和哲學的雙重批判。
在基督教神學方面,黑格爾的思辨神學已經背離了基督教中包含的神和人的緊張關系。基督教對人提出的愛的福音(愛上帝和愛人如己)遠遠超出了人的自然本性,是對人的自然本性的尖銳挑戰。神的愛和人的愛之間的沖突不可調和。十字架正是神人之間的緊張關系的表現。所以耶穌基督說:“你們不要想,我來是叫地上太平,我來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新約·馬太福音,10:34)保羅也指出:“因為我所作的,我自己不明白。我所愿意的,我并不作。我所恨惡的,我倒去作。”(新約·羅馬書,7:15)路德認為人類認識上帝不是憑借自然和理性,而是憑借十字架,十字架是人類的軟弱無力和上帝的神圣介入的象征。克爾凱郭爾也以“生存神學”使理性與信仰重新對立起來,強調基督教信仰的荒謬性、主觀性和個體性,把上帝看作“絕對的他者”,對黑格爾思辨神學進行了尖銳的批評。特洛爾奇認為黑格爾泛神論意義上的末世論是錯誤的,必須堅持位格主義的末世論,“這種末世論認為,使人從自然約束、有限的自私和由此而產生的罪性中得到超脫,便是靠恩典得救,這種救贖引導我們脫離牢牢抓住我們的有限的自私的自我,這種救贖必須在通過上帝共契完全消除有限的自我之后達到完成。但這種完成由于關涉到個體,不可能以種屬之終極完成的形式在塵世內的生活中達到,如黑格爾國家學說和社會主義社會學說所宣揚的那樣”。可以說,正是基督教中包含的這種內在的緊張關系使基督教保持活力,而這種張力的喪失是基督教沒落的表現。黑格爾單純把基督教看作是為了使人達到普遍自由的觀點是片面的,忽視了基督教內部的神人緊張關系。
在哲學方面,黑格爾左派強化了黑格爾思想中的哲學無神論的因素,把上帝看作人的精神的外在化。大衛·施特勞斯把福音書看作民族的無意識創造出來的神話。鮑威爾把福音書看作“無限的自我意識”的產物。費爾巴哈把上帝的本質還原為人的本質的異化。馬克思進一步把宗教批判推進到政治和法學領域。另外,叔本華則把世界和人的本質看作生命意志,否定了黑格爾的精神哲學,并且以悲觀主義對抗黑格爾的樂觀主義。但是哲學之中同樣存在的一種緊張關系也被他們遺忘了,即哲學家與政治城邦的緊張關系。因為真正的哲學思考必然對政治社會的基本原則進行反思,這種反思必然使政治社會的基本原則的權威性發生動搖。因此哲學家與政治城邦的緊張關系是哲學的基本問題。蘇格拉底之死正是哲學與政治城邦的緊張關系的最大表現。對此柏拉圖認為哲學只是少數人的事業,所以他創立了相對封閉的“柏拉圖學園”。西塞羅也指出:“真正的哲學只是滿足于少數評判者的,它有意地避免群眾。因為對于群眾,哲學是可厭的,可疑的。所以假如任何人想要攻擊哲學,他是很能夠得到群眾的贊許的。”而黑格爾也看到了哲學與政治的緊張關系:“他們思考上帝、自然和國家,他們深信只是通過思想,人們就可以認識到真理是什么,不是通過感官,或者通過偶然的表象和意見就能達到。當他們這樣思想時,其結果便漸漸嚴重影響到生活的最高關系。傳統的典章制度皆因思想的行使而失去了權威,國家的憲章成為思想的犧牲品,宗教受到了思想的打擊;許多素來被認作天啟的堅固的宗教觀念也被思想摧毀了,在許多人心中,傳統的宗教信仰根本動搖了。例如在希臘,哲學家起來反對舊式宗教,因而摧毀了舊式宗教的信仰。因此便有哲學家由于摧毀宗教,動搖政治,而被驅逐被處死的事,因為宗教與政治本質上是聯系在一起的。”但是正如青年黑格爾派一樣,黑格爾也接受了啟蒙主義對哲學的推崇態度,認為必須維護思維的權威,以哲學衡量政治宗教的合理性。于是隨著哲學地位的提升,哲學與政治宗教的緊張關系公開化了,由此導致各種“主義”的意識形態話語的勃興,使人類政治社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機和精神生活的虛無主義危機之中。
面對當代這種思想狀況,施特勞斯認為哲學與政治宗教的緊張關系的被遺忘是哲學遺忘自己的政治一宗教處境,或者說哲學喪失自我意識的表現。他把政治哲學看作“第一哲學”,把哲人與政治城邦的緊張關系作為哲學的“第一問題”,反對現代以來“綜合”哲學與宗教的各種嘗試,堅決強調了哲學與政治一宗教的永恒沖突:“《創世記》較之任何其他圣典都更為清晰地使我們遭逢這樣的一個選擇:順從啟示的生活——順從中的生活,或者自由人的生活——希臘哲學家所代表的生活。(人類)從來沒有擺脫過這種選擇,盡管相信能夠有一個令人愉悅的綜合,這一綜合優越于那些孤立的要素之上,這些要素一方面是《圣經》,另一方面是哲學。這種綜合是不可能的,綜合總會犧牲其中一方的決定性訴求。”他認為哲學與宗教之間的張力是西方精神生活的活力的根源,兩者缺一不可。同時他認為哲學與政治宗教之間的這種緊張關系也不應該公開化,哲學思想及其寫作應該采取保守的隱微寫作藝術,使哲學思想如“金蘋果”一般若隱若現,使它只能被少數人發現并借此提升自己的思考。這樣的寫作藝術既保留哲學思考的自由,又不至于使民眾受到因為哲學的自由思考而帶來的政治宗教的動蕩,從而使哲學和宗教這對立的兩極處于微妙的張力關系之中,這對人類的精神生活的健康和平衡都是至關重要的。而任何綜合只會導致精神生活的萎縮,從而使精神市儈和精神侏儒大行其道,使真正的自由精神遭到壓制和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