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的那條老街有一個很革命的名字:翻身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翻身路一直只有些底矮的房子,磚木結構,帶著吊腳樓,“人”字形瓦頂的兩層宅子便是最好的建筑。直到老酒廠拆遷,在舊址建起了縣城最早的財政公房——一幢四層高的混凝土樓房,在一片舊宅中鶴立雞群一般,顯得貴氣十足。淡黃色的粉墻,淡黃色的窗門,敞闊的樓梯,一路上去,可以挨肩走兩個人,鑲著水泥花格的陽臺上,盆栽的花草,紅紅綠綠,透出幾許的鮮活與生氣。
老街人管它叫:新厝,又因為新厝每層八戶人家,八四三十二,故稱之為:三十二家房客。里頭凈住著干部人家,多半是事業單位、政府機關有頭有面的主。樓前的那道寬敞的大門總是熱鬧的,每日衣冠齊整,夾著公文包的干部踱著方正的步子,氣宇軒昂地趕路上班。孩子穿著白襯衫、藍褲子,系著紅領巾雀躍地擁出門,踏著老街的石板路去上學。也有專職的家庭主婦,早早提了菜籃,約了伴去菜市場,聊著話,話里夾雜著渾厚的北方口音,大人們說這些人家是南下干部。大門里進進出出最好看的是三十二家房客的女孩們,仿佛經過了精挑細選一般,集粹好些水靈靈的美麗女孩。
十幾年前,沒有化妝品、時裝的充斥,女孩兒一律素面朝天,清清淡淡,一副天然無雕飾的純美模樣。她們束著馬尾,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一雙明眸,水波蕩漾,蘊滿聰慧與靈動之氣,玲瓏的體態襯一襲裁剪得體的衣裙,窈窕可人。這般的女孩嫻靜如水地走在街上,像在“飄”。“真是風水好的人家”,老街人說,風水養容顏呢。那時,念小學四年級的我,總是以一種丑小鴨羨慕白天鵝的目光追尋她們飄然而至的身影,心想:《紅樓夢》里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就是這般的人物吧。
時常下了班,一些女孩一只手拎著從單位食堂取回的一籃蒸飯或一壺開水,另一只手晃著一串鑰匙從老街緩緩而過,步態輕盈,娉娉婷婷,身姿裊娜地經過一戶戶人家。鄰家的小林哥幾個總要在她們身后發出幾聲尖叫,或脆脆地吹出一串哨聲,引得女孩一個羞澀的目光或略帶慍怒的低語,然后徑直走了,落下個嬌人的背影。
一回,在銀行上班的梅蕓姐姐穿了一條新款的連衣裙從門前路過。小林哥與阿端又起了輕狂之念,打賭:梅蕓胸前的一排紐扣是單數還是雙數。為爭勝負,兩人騎了自行車追到街口,隔了好幾步遠,等她一步步走近,瞧仔細了:整整八粒紐扣,結果是做裁縫的阿端贏了五元錢。不知就里的梅蕓當即被鬧了個大紅臉,把兩個惡作劇的大男孩臭美了好幾日。
清晨與黃昏,三十二家房客時時傳來“咪——咿——咿——啊——”的練唱聲,悠揚的小提琴聲和著瓦房上的一縷縷炊煙,靜靜地飄散在老街上空,飄出淡淡的溫馨。三十二家房客的女孩兒是詩情畫意中的人物,長袖善舞,精通藝術,大多在琴聲樂語中熏陶過,其中有好些是縣里的文藝骨干。跳印度《拍球舞》的阿芳,一雙活脫脫的眼睛轉動自如,一板一式像極了熱烈奔放的印度少女。會拉小提琴又能唱女高音的小靜常常在晚會中頂壓軸戲。身段高挑的華子則是每場晚會的報幕員,公主一般,艷壓群芳……每到節日慶典,這些花一樣的女孩便要比平日更嬌艷,她們化了妝,穿著演出服,一道邀了去劇院。兒時的我翹盼每一臺演出,像“精彩不容錯過”地趕場,小小的身子擠在劇院過道中,踮著腳,看那些平日樸樸素素的女孩如何在絢麗的舞臺上舞蹈、放歌,如何風姿綽約地謝幕,引來陣陣掌聲。每回,與同學們議論起演出,我優越感十足:“她們是我們那條街的。”孩童的驕傲大抵是稚氣與真摯的。
住久了,三十二家房客與老街人漸漸熟絡起來。各家的主婦相互串串門,喝著擂茶(閩北將樂的一種民間飲料,以茶葉、芝麻、桔皮為原料,以擂缽、擂棍碾磨,開水沖泡而成),拉拉家常。孩子們也開始呼朋喚友涌進三十二家房客的小院游戲。躲迷藏可躲進兩側的樓道,一貓腰,半天也尋不著,最是安全的藏身之處。
我有三個同學住在三十二家房客,于是,得以名正言順登堂入室,做客同學家。在她們粉刷得雪白的屋子里,脫了鞋套上軟軟的海綿拖鞋,擱著大人的屋子,邊做作業,邊小聲說著話。我的最要好的同學燕卻喜歡上我家的小閣樓來,許多次,找一個借口,燕對母親說:“我下樓一下子。”這一下子就是泡在我的小閣樓大半個晚上。小女孩家逃過了大人的視線,顯出天下太平的樣子。兩個丫頭總是喜滋滋地頭湊頭說上一大筐有趣的事,乏了困了,才肯下樓。然后又要在百步之遙的老街迎來送往好幾趟,待竊竊地嘀咕完幾句秘密話,才各自散去回家。
與街坊熟了,三十二家房客的女孩常到隔壁的食雜店買鹽巴、醬油、味精,稱上一兩斤水果糖什么的。有時也買幾包袋裝的葵花籽,還有炸開了口、香噴噴的蠶豆,油酥酥、燦黃色的蠶豆被裝在一只大圓口的玻璃罐里。忍不住,女孩細白的手搶先在老板過秤的當兒,揀上一粒蠶豆,咬進口中,發出嘣脆的聲響——哦,原來她們也饞嘴的,心底暗自詫異。
一年夏天,縣有線電視臺播放《射雕英雄傳》,一個晚上一口氣播放五集,相當過癮。那幾日,萬人空巷,各家各戶都被俏黃蓉迷住了。待電視劇播完,已是凌晨一點以后,那年頭,街頭幾乎沒有小吃店。街頭巷角的食雜店,生意便出奇地好,街坊鄰居買些糕點當夜宵充饑。這時候,三十二家房客的女孩兒也趿拉著拖鞋,散著一頭柔順的秀發,握了一只小小的錢包下樓往食雜店來。三毛一個的面包、兩毛錢的豬油糕、兩毛五分一塊的水晶餅,小心地用一張毛邊紙托著,一邊走著一邊一口口地吃起來,全然一副平平常常的鄰家孩子的模樣。美麗的人終究也是要一日三餐,日日吃著和我們一樣的粗俗飯菜與零食吧。兒時的崇拜就這么一點點地淡卻下去,逐漸明白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定然也不解人間辛酸苦辣的道理。
一年、五年、十年……久住的三十二家房客成了老街人,早先的貴氣仿佛隱沒了。逢喜事,他們也依循將樂人的習俗,擺上一兩天的擂茶席,順著老街挨家挨戶地邀約過去。一碗碗的茶水,一屋子的熱熱鬧鬧。就在這樣一場又一場的擂茶席中,美麗的女孩兒陸陸續續或嫁了出去,或移居他鄉,男孩也往內娶了不少陌生面孔的女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三十二家房客逐漸有人家在外頭或蓋了房或買了樓,開始往外搬遷。搬走了一家,又遷入新的住戶,熱鬧是依然的,只是街里街外漸漸少了一些生動的身影。
接下來,老街的人家也相繼拆舊房蓋新樓,四層、五層地聳立在狹窄的街邊。亮锃锃的瓷磚,不銹鋼門窗,裝飾新潮的新樓一個勁地將老式建筑的三十二家房客比下去了。曾經亮堂簇新的粉墻在時光的追逐下,露出點點斑駁的色塊,那墻角油綠的青苔,泛出一種古舊而溫和的氣息。但居住在翻身路的老街坊還是習慣稱之為:新厝。
偶爾,我在街頭遇到三十二家的老房客,彼此相認,還能客氣地打個招呼:“去玩嘛。”這一遇,時隔日遠,曾經風采翩然的美麗女孩早已為人妻母,細密的皺紋一樣無情地爬上她們的眼角,纖細的腰身也圓了幾圈……兒時驚艷的心情就這樣讓時光磨蝕殆盡了。只在一個平靜的午后,走在老街——走在往返了我的童年、少年的老街,忽然回到舊日,心中溫暖四溢,一憶當年那段純凈、明朗的時光,幾近虔誠地盼著一臺熱鬧的演出,盼著一個體態婀娜的女孩從三十二家房客的大門輕盈盈地走出來……
月光如水
家在西郊,很安靜的一條小巷,很美的一個名字:月光巷5號。
不足50米的巷子,似一瓣窄窄的月牙,安頓著六戶人家。月光巷5號,一幢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民宅,磚墻、木樓、瓦頂,但門窗敞闊,院落深深,200平方米,屬當年的“豪宅”。
白天,小巷也是人聲悄然的,大路喧鬧的車輛行人,一個拐彎,被巷口過濾了。擁有“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住所,日日安心。新婚不久,暫無孩子、家務的瑣事纏身。一家三口:婆婆、丈夫和我,生活單純。婆婆信佛,是個溫和的老人,平素,不喜街坊鄰居相互的邀約串門,早晨出門晨練,順便帶回一日的吃食。多數的時間,她就在樓下的廳堂,面對香案,攤開大本的經書,戴著老花鏡,念念有詞,虔誠地誦讀經文。偶爾,有齋友尋上門,幾個老人聚著輕輕地說話,頗為安靜……
我總是呆在樓上,半遮半掩著門窗,寫作、上網、備課,小聲地聽歌……許多時候就這樣足不出戶。一周七天,雙休日給一群學生輔導作文,教室安在底樓的一間屋子,私塾模式。每個星期,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像一首童稚的歌謠,穿透月光巷的寂靜,這是最熱鬧的日子。其余五天,若無雜事和聚會,我便獨自蟄居家中,將自己安頓在一條無人知曉的巷子,獨享耳根清凈的快樂。
我也喜歡一種潔凈,空氣、心靈以及屋子,塵埃了了,才可以輕易地靠近人間的快樂。很勤快地整理房間,將木地板擦洗得光亮可鑒,家具一塵不染,精致細小的飾物擺放出妙趣,居室呈現一抹生動之色。最費心思的是那一盞盞花草,澆水、培土、施肥、修剪殘葉……季節變換,看一株株新綠蔓上枝頭,茉莉花、山丹丹、滿天星、三角梅紛紛開放,染出酡紅紫綠,一派斑斕,滿心喜悅。終于,日子在細枝末節中彌漫著芬芳。
最妙的是,月光下的寂靜。臥室外的陽臺,夜色闌珊,燈火靜默下去,山風徐徐潛入,落滿了一個院子。月的余暉灑在瓦頂,清幽幽的,山村一般的景致。與家人倚著涼椅納涼,一搭一搭地說著話,聲音脆脆地輕敲著小巷……瞇縫著眼睛望望夜空,我說:“看,月亮有好幾瓣呢,像橘子。”家人便吃吃笑了:“幸福其實很簡單。”月光下,任幸福的時光一刻一刻地滑過去,生活原本是這般的自由。
生活如月光,安靜,寧馨,素樸,流瀉一抹清淡的光輝。這樣的清凈,消解了以往四處奔波的勞頓。算一算,足足有十年的時間,為了基本的生計,我曾從一個城市趕赴另一個城市,打工,掙錢,也寫作。一路來去往返,步履匆匆,經歷著一種漂泊不定……當一切停頓下來,時光去了,青春走了,心靈也充盈了。磨礪,讓我倍加珍愛生活給予的一種安靜,充分享受一日三餐一粥一飯中流溢的香氣,在家人溫馨的笑容里感受庸常的快樂。這樣的快樂,溫情地消解了漫長的疲憊,消解了舊日的憂郁。時常,赤足踏在地板上,腳步輕快中,我清晰地觸摸得到一種真實。只一低頭,一側耳,就可以看見一雙腳曾經的辛勤奔走,聽見一路喧囂而來的聲音。光陰層疊,故事累積,直待“燈火闌珊處”,才慢慢向我透露生活最本真的那一面。
朋友問我:一天到晚的在家,不悶嗎?我笑。內心充盈,所以能夠守住一種寂寞,安然地度日。
我知道,許多好友都有豐富的消遣。而我生性愚鈍,永遠學不來那些需要算計的棋牌游藝,曾讓一群朋友捉上牌桌,手把手地教授麻將,幾圈下來,依然一頭霧水,不知規則。或許是一貫怕復雜的心,就是消閑,也不想提了精神去絞盡腦汁。寧愿一個人獨坐,擺出坐姿,安靜地呼吸,或回想一些事,即使是心酸的過往,也早已讓時光過濾成豐富的汁液,營養著心。最好的消遣,還是聊天,喜歡邀朋友到家里,泡茶,擺開話題,“客來無酒,清話何妨,但細烘茶,凈洗盞,滾燒湯”。簡單的敘話,依然是我崇尚的佳境。
偏安一隅,更為崇尚寫作。在最慌亂的時候,是寫作牽引了我的腳步。在月光巷的安靜中,寫作呈現出最自在的姿態。窩在寬敞的書房,讀書、寫作,享受“心靜自得詩書味,室靜時聞翰墨香”,此時,身心輕盈如葉。慶幸最年輕的那一段時光,我有了一次次勇敢的離家,一次次堅韌的磨礪。也慶幸自己堅持的文字,記錄了所有的歷程。這樣的歷程,讓我安然地等待每一個日子。
等待,月光如水的夜晚,一種溫暖涉水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