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詩集《沉重的睡眠》榮獲2004年度“艾青詩歌獎”,詩人苗強在獲獎前兩個月英年早逝。詩人妻子沈舒憶,不僅僅沉浸于悲痛之中,還毅然承擔起整理詩人其他遺作的工作,近兩年來孤單地度過這段特殊的日子,并以日記方式記述下她至今對詩人的愛。
2005.2.25
苗子,我仍然非常思念你。很久沒有去校園里散步了。這個冬天又長又寒冷,對你的愛留了下來,陪我穿越寒冬。一個人靜下來時,因為想你,我總是心痛。春天就要來了,這是蘇醒的季節。真正的蘇醒可能只在與你思想的依偎中產生,音樂響起的時候,想起的依然是你,沒有對新生活的憧憬。我決定去買花,好嗎?我還與你在一起好嗎?
我買了紫羅蘭,讓紫羅蘭的芬芳送去天國,棲息在你的身旁,向你講述那個永無止息的故事。我不再過生日,不再過春節。只在我們結婚紀念日這一天,給你送一束紫羅蘭,紀念兩個靈魂在一起生長的故事。
苗子,時間的確可以平復傷痛嗎?但是,我要質疑的是,這傷痛是痊愈了呢,還是被蒙上灰塵,日日夜夜讓主人感覺不到疼痛。如果是前者還好,如果是后者該怎么辦呢?是不是有一天這傷痛在某一個潔凈的時刻,會更洶涌地涌現出來呢?或者,以平均分配率的形式分配給后來的每一天,而讓我的生活籠罩在無形的悲痛中呢?根據能量守恒定律,沒有什么東西會消失,它會轉化,或被埋藏起來。我感覺到我的悲痛只能轉化。我希望轉化為文字釋放出來。
2005.2.26
春天來了,苗子,春天的光照耀在我的心頭,像天堂的溫暖靜靜滑過心房。我想起了你,想起我們初戀的時候。我們不能再手拉手說話了,我也不能再撫摸你。內在的安靜停留在我們倆之間。
把綠蘿放在餐廳,纏繞在藤椅上。有幾只小螞蟻靜靜地爬過,我聽見它們忙碌的生活氣息。春天的陽光穿過歲月的憂郁,停泊在我的心房。你的書一排排躺在書架上,想念它們的主人,想念主人的目光,字里行間都有著徘徊不去的幸福……它們的主人離開了它們,就像你離開我一樣。
苗子,我想寫一本家居版的“瓦爾登湖”,說的是我一個人在你留給我的“自然家園”里,如何生存和生長。“我總不能搬個南瓜坐在屁股底下”,這句話是我念給你聽的。你笑了,露兩個酒窩——你還記得嗎?苗子。
2005.3.24
結束了一天整理你書稿的工作,有了點成就感,該給自己點娛樂了。
“聊天!”,第一個沖動是想說話,可找誰說話呢?沒有人和你一樣,唯有和你聊天,又快樂又充實。算了,還是到校園里走走吧。這時候,我明白了你為什么工作一天不肯去校園,寧愿和我坐下來說話,你說,我們兩個人的內心就豐盛新鮮,不必去外面換空氣,可以在彼此身上“吸氧”就足夠了。
寒冷的晚上,沒有人出來散步,我走的路是你每天取報紙的那條路。恍然中,我看見一個緩慢的身影在前面慢慢走著,是你?我眨了眨眼,那影子被什么抹掉了。月亮很大,今天是十五,“月圓的日子,我回來看你。”我仿佛聽見你說。看著月亮圓圓的臉,說:“你在那里嗎?我只在難過時才呼喚你下來。”對著月亮我咧咧嘴笑了——好像看見你贊賞的目光。
大月亮。
校園里沒有人。魯迅美術學院,這個我小時候心中的夢幻天堂,沒想到人生撕心裂肺的故事,在這里發生。青色石階反射著月亮的光輝,我跳上石階,又跳下來,跳上去,又跳下來,一陣凄冷簇擁上心頭!在這個月滿中天的清涼之夜,自己和自己玩童年游戲,一串串眼淚也跳了出來……
一支路燈閃著昏黃的光團,分明像桃花骨朵。燈下墨綠色的長椅,每年五月我都要在這張長椅上和你照一張合影,今年你卻提前走開了。
苗子,只剩下孤獨如我,在這個寒冷的春天夜晚“跳格子”。富足是我,“記憶”的光團一閃一閃,照亮我所置身的黑暗世界。
2005.4.24
凌晨四點,從睡夢中醒來,致密的金屬般的沉默包圍著我。我不敢睜開眼睛,看這空空的房間;靜靜的屋脊漸漸顯露緘默的熹微。
從前的每個早晨,你都過來探頭看我,笑盈盈地問:“昨晚睡得好嗎?”一雙眼睛像兩顆永不熄滅的星辰。
噼噼啪啪,下起雨來,雨點敲打窗欞,急一陣,緩一陣……
剛剛相識。深夜,下著小雨。我們在廣場散步,沒有雨具,衣服都濕透了,幾個小時過去,你依然傾聽我的述說,我不幸的童年,我怪誕的睡眠,我早開未果的愛情,滔滔不絕。忽然,你側臉傾聽的樣子讓我感覺親切,怔了一下:這個耐心聽我說話的人不是可以做我的愛人嗎?雨愈下愈大,我無法停止述說,而你,竟也沒有想躲雨的意思。走累了,就在濕濕的石凳上,我們并肩坐一會兒。你說,你也一直想念著自己初戀的女友。那個雨夜連綿不絕的述說,卻注定了我們以后的親密相愛。
婚后的一天,大雨如注,我做了蘋果和香蕉餡兒的面包,一杯紅酒,我們邊吃,邊脈脈對視,一直不言。這一天,你寫下了《雷神和雨后》這首詩,“雨點直上直下打在地上,還有溫和的雷聲……”
苗子,往事如昨。這個有雨滋潤的清晨,豐美如燦爛夏花。
2005.4.26
苗子,花盆里我栽種的草莓稞結了兩個果子,紅撲撲的臉蛋罩著層白絨毛,乖乖的,十分可愛。我把它們摘下來,放進嘴巴里。哇,太陽的味兒,雨露的味兒,蘊藏能量的泥土味兒,全在里邊,好香甜。平時,我們吃慣了化肥喂養出來的水果,全是鋼筋混凝土的味兒。人類踐踏土地,藍天變成回憶。天然的水果,本真的人,純潔的愛情,都成了稀世珍寶。
2005.4.27
像長途旅行一樣,我帶著我的旅行提袋。里面是兩個棉墊,一個日記本子和一支鋼筆。穿上只有農村老太太才穿的布鞋,手腕上套上兩串相思豆,去校園的草地上曬太陽。
苗子,“春天總是慢慢滴落卻又噴涌而出”!這是你的詩句。你看,迎春花怒放,灌木叢上鉆出來一串串喜氣洋洋的花蕾,丁香樹也布滿指甲大的綠葉。艷陽高照。三三兩兩的學生,或讀書,或交談,從身邊經過。春風一陣緊似一陣,把生命力吹遍大地。
我們倆就在這小小的校園,過了七年仿佛世外的生活。
去年五月的一天,我倆坐在長椅上聊天。你說起在老家鐵嶺八里莊的清晨,說起童年明亮的陽光,清暢的河流……我枕著你的腿,邊聽邊默默數著頭上白楊樹的葉片,光線在你的頭部織了一層淡淡的金色。那個瞬間,在我們的生命里成為永恒。
你來了,靜靜地坐在我的身邊,靜靜地與我一起享受這個閑散慵懶的午后。
2005.5.1
苗子,五一節期間,大家都出去旅游了。我們倆原計劃在小說完成之后,利用這個五一長假好好去旅游。先去這個城市有名的足球體育場五里河,再去大連,再去北京,然后是福建,最后到魯迅的故鄉——紹興。無一成行。如你日記中所說——“去校園,是我最長的旅行”。
無奈,“只有通過孤獨才能抵達存在”。這是你我共同給自己設定好的道路。
和你一樣,“到校園”如今也成了我的長途旅行。
躺在暖暖的臺階上,太陽從兩個高樓的縫隙中照耀著我,幾只鴿子在旁邊悠閑地散步。行人稀落的校園一改人群熙熙攘攘,沒有風,撲朔的光影在眼皮上跳躍,斑斑駁駁幻化出各個時期你的形象。微風送來紫丁香花的香味,這個靜謐的下午,依然有你。你和我在一起。
“愛情不是互相看眼睛,而是共同看著同一個方向。”我說這話的時候,你卻脈脈看我的眼睛。苗子,你看哪,一夜間丁香花全部盛開,花香像你的手,輕輕劃過我的皮膚,彈撥著我的靈魂;這一夜間盛開的丁香花,是你送我的節日禮物。
2005.5.3
苗子,給你講幾個故事吧。
去年車庫門前鳥籠子里的兩只拇指大的鳥兒,今年只剩下一只了。她的身影顯得孤單,常睡在她的草編小窩里。想必她很憂傷,想念她的伙伴。即便是偶爾出來,她只是伸長脖子,“喂!”“喂!”地叫,她以為她的伙伴旅行去了——想喚他早點回來。
“另一只鳥哪去了?”我問車庫前的鳥籠子主人。
“去年生病死了。”他說。
我于是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鳥兒。鳥兒也看我。兩個都默不作聲,互相打量好久。忽然,鳥兒跳起來,急促地在籠子里上下翻飛,叫個不停:喂!喂!喂!一聲接一聲,喂!喂!喂!想必明白了什么……我凄然地走開了。
孩子們在草坪上玩耍,他們都比去年冬天長高了半個頭。有你喜歡的漂亮的寧寧,有習慣思量的圓圓,拉拉已經上幼兒園了,她的眼睛還是那么憂愁。還有一批你沒見過的新生兒,在他們媽媽的懷里瞇著眼睛曬太陽。
一個穿牛仔褲,有亞麻色齊腰長發的“少女”,坐在長椅上吸煙,樣子很酷,走近一看,是個男生。
白楊樹的綠葉子有貓耳朵那樣大了,配上白色的樹干,有一種明媚的憂傷。天很藍很藍。
你在北大讀書時寫過一首詩,作為節日禮物,送還給你——
美麗如夢的五月
有女子名叫子夜
她心中愁苦
打開遍地花朵
美麗如夢的子夜
有女子名叫五月
她心中愁苦
打開遍地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