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到好東西,必須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全,同時還得具備超乎常人的好運道和肚大能容的好腸胃等有利條件,始克奏功。我的口福一向不錯,幾十年下來,一直秉持著“愛吃、能吃、敢吃”的天賦,全力以赴,心領(lǐng)神會,總算懂吃。另因好吃之名在外,自然更容易吃到各式各樣的山珍海味與市井小食。而今,體重已朝三位數(shù)邁進,血壓直線上升,但我無怨無悔,依然奮不顧身,整天心到口到,飲醉食迷,樂此不疲。
吃絕對要修學(xué)分的,由于個人體質(zhì)的差異、修為的高低而直覺地認定好吃與否,只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初步階段;隨著見識的增廣、情境的渲染等外在誘因的導(dǎo)引,此時此景所感受的味覺,乃“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第二境界,等到真正懂得品味(包括明白每道菜的源流、演變等典故,所用食材轉(zhuǎn)換的差異,烹調(diào)方式的知識及身經(jīng)百戰(zhàn)、食遍中外的敏銳味蕾種種),抽離主客觀因素,臻于飲食藝術(shù),這時所體現(xiàn)的好吃,才是真正的好吃。返璞歸真,回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最高境界。當(dāng)然啦!要達到此一境界,必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嘗萬般味,加上不斷歸納、演繹后,方能“嘗一臠而知鑊味”,不會“隨人說短長”,成為一個“真金不怕火煉”的美食家。不過,此等人物,放眼當(dāng)世,能有幾人?
話說回來,飲食的最大邊際效益在于讓食者的身心獲致最大的滿足。事實上,只要享用的當(dāng)時,感覺愜意盡興,也就夠了。
此外,想吃得心滿意足,點菜極為重要。關(guān)于此點,以寫《美食家》一書而享譽文壇的陸文夫頗有見地,他曾撰文指出:“吃也是一種藝術(shù),藝術(shù)的風(fēng)格有兩大類。一種是華,一種是樸;華近乎雕琢,樸近乎自然,華樸交錯是為妙品。人們對藝術(shù)的欣賞是華久則思樸,樸久則思華,兩種風(fēng)格輪流交替,互補互濟,以求得某種平衡。近華還是近樸,則因時因地因人而異。吃也是同樣的道理。”因此,“日日吃家常菜的人也想到菜館去弄一頓,換換口味”,但“嘗嘗味道”之后,“如果連續(xù)幾天宴請……又要高喊吃不消,要回家吃青菜了。”
而這“要變,不能吃來吃去都是一樣的”,就是點菜的精髓了。因為它是活的,不是死的。除對餐館的拿手菜、上菜的方式要充分了解外,座中客的年齡、口味等,也要完全掌握,惟有如此,才能收放自如,圓轉(zhuǎn)如意。就好像作文一樣,方可寫出一篇前照后應(yīng)、抑揚頓挫的好文章。
就我個人而言,品嘗和裹腹兩者,可是分得一清二楚,絕不混淆的。而在品嘗時,一碰到美味,必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即使人聲嘈雜,亦會充耳不聞,如遇旁座詢及,才會回過神來。一般說來,凡入口即化、軟爛如泥的菜點,宜大口咽(注:芋泥、羔查等例外),方顯氣魄,并得其味;至于韌而有勁者,宜慢咀嚼,味道始愈探愈出。然而,這也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zhǔn)”的,只要用心揣摩,努力不懈,自能“于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進而“遍識四方五味之宜”了。
我的飲食藏書甚富,已不下五百本。其中的名著極多,但我最珍愛的,則是一本不足百頁的小冊子。這本題為“海內(nèi)孤本”的《全羊譜》,是我在香港上環(huán)一家不起眼的書店的底層翻檢出來的,它原是手抄本,由張次溪收藏,因文字有難以理解之處,王仁興、張叔文兩位先生便根據(jù)《全羊大菜》、《全羊大筵》、《孔府名饌》等書予以校釋,再交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其得以問世,本身即很曲折,我幸而收藏,更是雀躍不已。
本書乃全羊席的全紀(jì)錄,總共七十七道,菜名均極雅致,望之不明其義,待細讀內(nèi)文后,不禁拍案叫絕。作法寫得甚細,文辭優(yōu)美簡潔,充滿想像空間。我得空即捧讀,玩味其中,樂不可支。但一想到明年即是羊年,卻只能神游而無福品享,不免遺憾萬分,真盼奇跡出現(xiàn)。
在此可以肯定的是,閣下想怎么吃,“只要我喜歡,有什么不可以”,又何必舉箸四顧而心茫然呢!
(選自臺灣《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