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那年,父親的甘蔗汁工廠被大股東卷款潛逃,一夕之間家道中落,登門拜訪的賓客,由原先和顏悅色的伙伴,倏忽變成渾身刺青的流氓。母親為幫忙還債和貼補家用,褪下華服挽起衣袖,推著以紅漆漆上“媽媽的麻糬”的推車,到學校后門路口賣麻糬。
每天早上,母親打理好三個孩子的飯包和家中環境,便著手準備下午要用的材料。首先把糯米炊熟,放在石臼上用大木杵搗得稀爛黏稠。這個動作,是制作“QQ”軟軟的麻糬里最重要、最冗長,也最費力的部分。接著把冷卻的紅豆綠豆都搗爛,準備工作才算完成,整段過程燥熱吃力,所以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母親瘦弱的身材,還配上一副極不相稱的粗臂膀。
中午三點,母親不眷戀陰涼,開始在烈日下做起她的生意。用小刀把糯米皮劃開,挖一坨餡料和細糖裹在其中,然后輕輕捏合,均勻地沾滿花生粉。有時興起,會捏些兔子小豬的造型,把小孩逗得合不攏嘴。母親的攤子總是門庭若市,三四個鐘頭就賣得精光,大人小孩都愛吃,老師學生都喜歡。
可是我不喜歡!曾哭紅了眼,拜托母親別去那里擺,或者干脆別賣了,甚至好幾次從前校門繞一大圈回家,就為了避開母親。雖然很多人在課堂上夸贊麻糬的好味道,但是在我愛比較的心態下,同學的父母就算不是老板主管,起碼也穿著光鮮亮麗,可是我的母親卻是頭戴棒球帽,腰圍布巾,在馬路邊拋頭露面。當時的我哪知惜福感恩,只覺得那一粒粒軟趴趴的麻糬,像我在眾人面前的脖子,永遠撐不起沉重的頭來。
小六畢業旅行,每個人要繳兩千塊費用,我知道家境不好,遲遲未向父母開口,直到老師買麻糬時問及,整件事才曝光。于是母親捧出一個裝滿銅板的奶粉罐,數了兩千塊給我:“紙鈔拿去還債了,剩下這些,如果覺得不好意思,明天我幫你交給老師。”
突然,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不是因為拿大把銅板丟臉哭泣,而是因為這些錢都是我平常嫌惡的麻糬攢來的,現在居然讓我體驗到一生一次、無法重來的旅行。
之后我不再排斥母親的工作,即使升上課業繁重的初中,我也常跑去母親的攤子幫忙,驕傲地告訴顧客:“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麻糬,因為是我媽做的。”
日前參加小學同學會,二十幾年不見,大家的相貌都相去甚遠,問姓名的比問近況的還多。當我報上名字,大多數人不記得我發生什么趣事,只記得我有個做麻糬的媽媽。
“我吃過好幾家麻糬,總覺得你媽媽做的最好吃。”“我現在開西點面包店,也有賣麻糬,都是受你媽媽的影響耶!可惜做不出像你媽媽的味道。”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圍繞在昔日齒頰留香的快意,那曾經令我羞赧的零嘴,如今竟使我成為高捧的聚光燈。
母親的麻糬賣了十三年,它是伴隨許多人長大的懷念,也是讓我學習成熟的紀念。
(選自臺灣《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