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叫他小弟,是木匠,人長得瘦小,但體力充沛驚人,一放下工作,就又忙著照顧癱瘓的老人,替獨居老人洗澡和喂食。問他為什么肯這樣付出,他說:
“盡一己之力而已。社會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了?!?/p>
而他就因為受過別人的幫助使他痛改前非,讓親友刮目相看,因此他下定決心,發(fā)誓只要自己有余力幫助貧苦無依的人時,一定全心付出,照顧那些需要被照顧的弱者,無怨無悔。
小弟小時候是父親最疼的幺兒,家庭富裕,讀小學憑著身上有錢,帶著一群奉他為大哥的猴囝仔打架鬧事,是老師公認的問題學生,畢了業(yè)則是不良少年。
“也許就是因為常打架,把身體打傷了也不知道,長年累月下來已囤積病毒;再加上被肺結(jié)核感染,使我一夜之間轉(zhuǎn)為全身結(jié)核,住進臺大醫(yī)院6東病房?!彼麩o限唏噓地說。
他告訴我:6東病房是隔離病房,專門供給醫(yī)治困難度極高的病人住的,也是死亡率最高的病房,有時一天就會聽到兩三個家庭失去親人的哭聲,甚至病患剛剛才和他講話,等他去一趟洗手間回來,病患已被移到太平間去了。而“全身結(jié)核”這種病例連他算起來全臺也只有四個,已死了三個,他是碩果僅存的。住了四個多月出院時,護士對他說,他是這張病床惟一用走的出院的,也是住院最久而能出院的病人?!八?,我應該是國寶級的人物。”小弟自嘲地說。
他是非常幸運,能安然走出死亡的陰影。可是上天回給了他生命,也同時要他走向更疾苦的路。他的家,因為支付他高昂的醫(yī)藥費已掏空一切;原本和樂無窮的家庭也因大嫂進門一分為二。父親與大哥夫婦同住,卻過不久就喝農(nóng)藥自殺身亡。他頓然間失去最有力的扶持,加上學識不足,使他變本加厲,自暴自棄,整天在外面浪蕩,是親友間公認的不可救藥的子弟,見了他畏之如蛇蝎。而會陷入這般的苦境,他認為都是兄嫂一手造成的,對她的怨與恨與日俱增,對人生的愿景則已空白。
我問他:過浪蕩的日子,家人從未勸過?
“當然有,母親幾乎每日以淚洗臉,姐姐也再三苦勸。但我年輕氣盛,還是我行我素?!彼袊@地說,“直到我母親生一場大病,要我跪在她面前,像臨終交代,求我好好反省,我才痛哭流涕答應,只要母親病好就會重新做人。似乎上天有心救我,母親竟真的不藥而愈。我高興地向大哥懇求傳授木工的技能,想不到大哥一口拒絕,說我哪肯用心學,教也沒用。顯然連自己的大哥都看輕了,還有哪個知道我底細的師傅敢收?受到這刺激,我只好遠走他鄉(xiāng),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p>
“離鄉(xiāng)背井,你一定吃不少的苦?!蔽艺f。
“一切從頭做起的確很苦,不過,能靠自己謀生卻值得驕傲。”他流露成功的驕傲。
“你熬了多久才出頭天?”
“三年吧。三年讓我學到室內(nèi)裝潢的基本技巧,使我開始能夠獨立作業(yè)。這時我也開始償愿,拿出一點錢捐助窮困的人。我沒想到,能濟助別人,內(nèi)心會是那么快樂?!?/p>
“你的家人這時候一定為你高興?!?/p>
“最高興的莫過于我的母親了。惟一例外的是我的大嫂,她竟冷嘲熱諷地說我不知做了多少壞事,才能存了一些骯臟錢,借捐助彌補內(nèi)心的不安?!?/p>
“這未免太過分了。她打擊了你嗎?”
“沒有。其實我對她已經(jīng)沒有怨與恨,她的諷刺更為我打開一扇門,容許我看得更遠,走向更寬闊的世界。我想我必須更認真,更謙虛,讓大家肯定我的努力。”他爽朗地大笑,“我做的不是要做給她看,我在意的是恨不得自己更有能力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p>
顯然他已脫胎換骨,不是昔日的浪蕩少年,而是眾人眼中的孝子、熱心公益的人士。
能以今日之“大是”否定昨日之“大非”,確需要有足夠的勇氣與毅力。因此,想揮別錯誤的過去,這難嗎?是很難,但只要有心不是不可能。
(選自臺灣《來自心靈的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