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中學語文》2005年第10期“教學大參考”上倪修山先生《是懦夫的屈服,不是智者的和解》一文,很有想法。倪文試圖從海子“幸福的閃電”的一瞬中參透海子,并進而由這“幸福的閃電”的一瞬對海子進行宣判,加給海子如下錯誤:“海子居然把自己的死考慮得這樣簡單”;“《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表現的是想與這個世界徹底地和解的智者,而留給我們的印象是一個屈從于這個世界的懦夫”;“海子的思想和行為是自私的和不負責的”;海子“給陌生人祝福,自己不去追求這種幸福的方式,反而讓所有熱愛海子的人陷入一種痛苦。但海子并不考慮這些,他在精神的沖突中無暇顧及他人的感受,他只專注于他自己的解脫(其實是逃避)”;“這首詩的最負面影響是宣揚了解脫人生矛盾與困擾的極端方式(注:指海子的自殺)……雖然他無意召引人們去仿效,更無意宣揚他的態度,但處于人生困擾中的人、因奮斗失敗而身感疲憊的人,讀‘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時,一個疲憊的精神如何不容易受到蠱惑呢?”這樣一來,倪文便當然地認為,這首詩不是一首好詩。
看到以上分析,覺得不可思議。倪文對這首詩作了這樣的推論性否定:這首詩是不祥的,會“蠱惑”人;這首詩表達了“懦夫的屈服”,是不“健康向上”的;所以,選入高中課本是錯誤的。對此,筆者覺得很有商榷的必要。倪文作出如上結論基于對“幸福的閃電”的理解。倪文認為:“短暫的人生與永恒的宇宙是無法調和的,海子在經受思想煎熬之后,突然感到唯有放棄生命才能從中解脫,此種意念闖入他的腦海,使他喜不自禁,他把這種襲來的意念喻為‘幸福的閃電’。”筆者以為,倪先生對“幸福的閃電”的理解是不妥當的,從而導致了對詩歌賞析的偏差。那么,海子有怎樣的“幸福”觀?海子“幸福的閃電”究竟指什么呢?
我們先來探究海子的“幸福”觀。海子長期生活在自我封閉的環境里,孤獨寂寞。據海子生前好友西川回憶,海子只看過一場電影——那是1986年的夏天,西川到昌平去看他,拉他去看了根據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說改編的蘇聯電影《白癡》。西川還作過這樣的描述:“海子沒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這或許是由于他的偏頗。在他的房間里,你找不到電視機、錄音機甚至收音機。他既不會跳舞、游泳,也不會騎自行車。”那么,生活中海子苦苦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在他的詩中,多次反復出現“血”、“白骨”、“黃土”、“爆炸的火流”、“頭顱”、“野獸”、“火紅的老虎”、“彩色母牛”等意象,透過這些超現實的意象,我們發現,海子追求的是遠離現實的超現實境界,他要從“天梯走向天堂”(《太陽》),在走向天堂的過程中,“天梯上的夜歌/天堂的夜歌”(《夜歌》)一直為他歌唱著;在他從“天梯”向“天堂”進發的過程中,離天堂愈近,他的孤獨便愈深,他離世俗生活便愈遠,天空,便成了海子“孤獨的海洋”(《獻給太平洋》);終于,他與世俗生活格格不入了。在長期的困擾中,一束美好的世俗生活之光照到了他身上,海子終于有所覺醒了,決心“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怎樣才算“幸福的人”?那就是“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并擁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接納海風,接納廣闊的世界;而且,這所房子在春暖時節,鮮花盛開。他還要“和每一個親人通信”,“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并對包括陌生人在內的所有人祝福;海子終于決心回歸世俗,開始擬想過平凡人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基于此,這首詩與他以往詩作中的情緒完全不同,他以從未有過的清新筆調,把擬想的自己塵世中的幸福生活告訴了我們,給人脫胎換骨的感覺,我們也因此而深感欣慰,看到了一個新的海子。而倪文則認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表現的是想與這個世界徹底地和解的智者,而留給我們的印象是一個屈從于這個世界的懦夫”,容易對那些“處于人生困擾中的人、因奮斗失敗而身感疲憊的人”產生頹廢的甚至是死的蠱惑。這是丟開文本而主觀臆測的唯心理念。按文學原理,形象可以大于思想,就是說,一個作家創造的文學形象本身所包含的意蘊,往往大于他創作這一形象時的初衷:或者說,創作者主觀動機在此,而作品中形象所揭示的和讀者所理解的則在彼,這類例子文學作品中是很多的,如巴爾扎克本來是同情貴族階級的,他的創作動機是想為這些貴族們唱一曲凄楚的挽歌,但讀者從他作品中讀到的貴族們卻成了一批“不配有好命運的人”。那么,倪先生是否是因為海子平時生活的封閉和1989年3月26日的臥軌自殺而覺得“文如其人”,因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不“健康向上”、會產生負面影響呢?《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真的就是“海子平和外表包裝的頹廢典型代表”嗎?這實在是唯心得很,牽強得很。倪先生還嫌不夠,舉了“一個文化成績極差的學生十分害怕考試”的例子,因而斷定能“滲透海子的內心世界,單純矛盾的學生容易融入海子的頹廢之中”。言外之意,似乎認為像這個學生一樣的其他學生的頹廢都得由海子負責!實際上,我們在讀海子這首詩時,感受是非常美好的,讀著這些詩句,想想他以前那些讓人倍感壓抑的詩,想想現實生活中孤獨的海子,我們如釋重負,看到了一個鮮活靈動、熱愛生活、不再孤獨的海子,看到了把“血”、“白骨”、“黃土”、“爆炸的火流”、“頭顱”、“野獸”、“火紅的老虎”、“彩色母牛”(均為海子詩中的意象)拋到九霄云外的海子,并因此而向海子祝福,正如他對我們的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中獲得幸福。”這些詩句傳達給我們的是溫暖,是親切,是感激,是振奮,我們躁動的心、失望的心、痛苦的心、絕望的心也受到鼓舞,情不自禁地要去找這個叫海子的人作傾心長談,并決心好好地、實實在在地生活。這就是幸福,是海子的幸福,也是我們的幸福。從這里可以看出,海子的幸福觀同常人是沒有什么區別的。
那么,“幸福的閃電”又指什么呢?
不錯,海子寫了這首詩后兩個月就臥軌自殺了。那么,難道可以因此而認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不祥的、誘人頹廢的詩嗎?盡管文學作品是對現實生活的反映,文學作品的主題與作者的思想情緒有密切關系,但文學畢竟是文學,它有自身的規律性。文學作品描述的與實際生活常常有很大距離,如果照倪文的邏輯,那么,因見楚國都城郢都被秦攻破而投汨羅江而死的屈原、無限依戀滿清而投昆明湖而死的王國維、因不堪屈辱而在“文革”初自殺的趙樹理們的作品不都要掃進垃圾堆了嗎?怎么敢給后人看、給我們的學生看呢?所以,賞讀文學作品,既要“知人論世”,更要‘據文推求”。筆者認為,這首詩是健康向上的,詩中“幸福的閃電”不能理解為“放棄生命”求得解脫的自殺意念,因為詩的第一節明明白白表達了“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并擁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一所房子就是幸福的觀念,所以第二節詩人才要“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并且要把“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去告訴每一個人,讓他們分享“我”的幸福。所以,“幸福的閃電”應當這樣理解:在長期自我封閉壓抑的境況中,海子內心充滿了痛苦和煩悶、迷惘和彷徨,他也感到按自己的邏輯去生活是不行的;于是,當他把眼光從自己平時的狹小視野轉移到世俗而又美好的現實中來時,如同電火花似的一閃念間,他看到了現實生活的充實而豐富,精神為之一振,終于決心“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同蕓蕓眾生一樣去生活:平時他所不注意的山和河在他眼里也有了靈氣,所以他要為所有人祝福。也就是說,要改變以往那種自我封閉的糟糕的生活,“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從迷惘苦悶的陰影中走出來,過世俗的“人”的生活而摒棄“詩界的王”(海子對自我的界定)似的孤寂的生活,從而反映了海子對世俗生活的全新認同和熱愛。只是對海子而言,這種念頭雖然美好而合乎世俗情理,但畢竟是短暫的,如同閃電般,轉瞬即逝了。這就是海子的“幸福的閃電”。
這樣看來,海子這首詩只會給人以心靈的凈化、精神的振作、道德的提升,更談不上有什么負面影響。盡管賞析文學作品應“知人論世”,但“人”本身是復雜的,不能因為海子的絕大多數詩寫得晦澀、低調、甚至可以說頹廢,就否定《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健康向上。李白的詩總體上清俊飄逸,但也有“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李白《憶秦娥》)似的低惻纏綿;杜甫詩一貫沉郁頓挫,但也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暢快瀟灑,這種情形是很正常的。
當然,倪文認為此詩是海子的“絕命詩”,這樣說不無道理;但“絕命詩”就一定是頹廢的、不能使人奮發嗎?林覺民的《與妻書》是在“蠱惑”我們嗎?譚嗣同“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絕命書使我們頹廢嗎?當然不是。當我們讀到“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這樣的詩句時,我們分明感到了海子的善良,盡管他說出了“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神讖之語,給了世俗一種暗示:詩人終不能享受到塵世幸福,他的幸福不在塵世,而在另一種永恒之境。因此我們感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海子回歸世俗的囈語,他要真正回歸世俗、在塵世中獲得世俗意義的幸福是不可能的;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但并不怨天尤人,呼天搶地,相反,卻給世俗的人們以美好的祝福,我以為這恰恰是情感的升華,是海子的高尚。杜甫的高尚在于自己“茅屋為秋風所破”時,推己及人,想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海子的高尚在于他在拋卻塵世時不是冷眼相看憤世嫉俗,而是把真誠的祝福送與世人,這哪里會蠱惑人心讓人頹廢呢!
總之,海子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中表達的愿望是美好善良的,是有積極意義的;哪怕僅僅只從思想內容上看,也不失為一首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