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曲,是詩歌的一條重要審美法則。尋常物景,一經審美詩行的淘洗,便覺蘊蓄深婉,意味無盡。這種深曲的詩美,來自詩語言的陌生化。請看王維的名作《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系河東人,在華山之東,故稱“山東”。開元七年(719),王維赴京兆府試,第一次離開家鄉,思念之情遂凝為這首千古絕唱。詩人所思念的是九月九日重陽登高插茱萸這一特定的節俗。《風土記》云:“俗尚九月九日,謂為上九。茱萸至此日,氣烈顏色赤,可折其芳以插頭,云避惡氣御冬。”他遠在異土他鄉“遙知兄弟登高處”,兄弟登高,正是他思念家鄉的具體內容,也是他思念摯切的一種表征。“遍插茱萸少一人”,這“一人”正是詩人自己。在這里,詩人反客為主,不言自己思念山東兄弟,而言山東兄弟思念自己。以設身處地的心理設定方法,設想山東兄弟為缺己“一人”未能回鄉佩茱萸而深覺遺憾;這里,在文學手段的壓力下,“遙知”、“少一人”等普通語詞被強化、凝聚,日常語言以極強的主觀感覺使其“陌生化”而轉化為藝術語言,日常世界也被突然陌生化了。文學則迫使我們對語言產生強烈的新感受、新經驗,從而更新那些習慣反應,使對象顯出新意義、新風貌。因而,“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兩句,遂使審美心理上顯示出新穎、警策之效。這首詩體驗出人之所共有的情感范型。在表達上,詩人用的是所謂“對面寫來”的深曲之筆,而語言運用卻正是陌生化。
對于這一點,清人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曾揭示其審美特征:“絕句取徑貴深曲,蓋意不可盡,以不盡盡之。正面不寫寫反面,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須知睹影知竿乃妙。”可見,深曲之法不光是只從對面寫來,還可以不寫正面寫反面,不寫本面寫旁面;這樣,詩行即會顯現出深婉蘊藉、意趣無盡的審美風致。當然,這種手法并不限于絕句。請看李白的《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詩人從“五歲誦六甲”起,直至二十五歲遠渡荊門,一向在四川生活,讀書于戴天山上,游覽峨眉,隱居青城,對蜀中的山山水水懷有深摯的感情。江水流過的蜀地也就是曾經養育過他的故鄉,初次離別,他怎能不無限留戀,依依難舍呢?“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但詩人不說自己思念故鄉,而說故鄉之水戀戀不舍地一路送我遠行,懷著深情厚意,萬里送行舟,不寫正面(詩人),卻從反面(水)寫來,越發顯出自己思鄉深情。用濃重的懷念惜別之情結尾,言有盡而情無窮。
從上述可以看出,這種“對面寫來”或“反面寫來”的藝術手法由于變換了描寫角度,運實于虛,借人映己,意象空靈,文勢跌宕,如同電影的蒙太奇,變化自如,映襯疊加,其藝術效果遠遠勝過徑直單一地抒情。運用這種“對面寫來”或“反面寫來”的手法去描摹“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把抽象的思念之情化為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就更加生動感人。另外,不直說個人之思,而通過摹寫想象之中對方對自己的思念,則更覺婉約含蓄,耐人尋味。如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依虛幌,雙照淚痕干。
清人黃鶴嘗言:“天寶十五載八月,公自鄜州赴行在,為賊所得,時身在長安,家在鄜州,故作此詩。”(轉引自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之四)據載: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安史叛軍攻進潼關,杜甫帶著妻小逃到鄜州(今陜西富縣),寄居羌討。七月。肅宗即位于靈武(今屬寧夏)。杜甫便于八月間離家北上延州(今延安),企圖趕到靈武,為平叛效力。但當時叛軍勢力已膨脹到鄜州以北,他啟程不久,就被叛軍捉住,送到淪陷后的長安,望月思家,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名作。
詩題為《月夜》,作者看到的是長安月。如果從自己方面落墨,一入手應該寫“今夜長安月,客中只獨看”。但他更焦心的不是自己失掉自由、生死難卜的處境;而是妻子對自己的處境如何焦心。所以悄焉動容,神馳千里,直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詩人設想在今夜明月的照耀下,遠在鄜州的妻子可能又徹夜失眠了,她正憑欄望月,思念牽掛著羈留長安、音訊杳然的自己。詩人望月思家,卻寫妻子見月思己;明明是長安之月,卻寫“今夜鄜州月”,這正是運用的“對面寫來”的高超手法。前人對此多有評述,如清人蒲起龍言:“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寫來,悲婉微至,精麗絕倫。”(《讀杜心解》)紀曉嵐嘗云:“入手便擺脫現境,純從對面著筆,蹊徑甚別”(《贏奎律髓》)。王嗣奭《杜臆》亦言:“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已進一層。至念及兒女不能思,又進一層。鬟濕臂寒,看月之久也,月愈好而苦愈增,語麗情悲。末又想到聚首時,對月舒愁之狀,詞旨婉切,見此老鐘情之至。”這些評論,都揭示了杜甫極善從對面、旁面表達自己情思的高妙手法和他獨特的審美觀照。我們看到,在審美心理經驗形式上,杜甫雖然與別人有不少近似之處,但是,內涵差異卻很大。杜甫顯得深刻、深邃,融鑄于內的“憂患意識”使這一審美心理經驗顯得更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