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在提及法國小說和德國小說時曾作過一段精辟而風趣的論述:“法國小說是天主教婚姻的鏡子;德國小說是新教婚姻的鏡子。在兩種場合,‘他都有所得’,在德國小說中是青年得到了少女;法國小說中是丈夫得到了綠帽子,兩者之中究竟誰的處境更壞,不是常常都可以弄清楚的,因此,法國資產者害怕德國小說的枯燥,正如德國的庸人害怕法國小說的‘不道德’一樣。”①這段話中,恩格斯揭示出法國小說內容實質以及產生這種文學背后的社會審美的需求本身的低劣,而這也許是作家專注于家庭婚姻乃至兩性主題的客觀需要。作為一名優秀的小說家,莫泊桑作品直面現實,其中以關注女性、婚姻的題材的作品居多。按照作者在文中所寄寓的情感,可大致分為兩類。以揭露、諷刺、以對女人道義上的批判為主的,如《巴黎市民的禮拜天》中就描寫的是一對母女在星期天一到郊外就和兩個年輕的水手茍合,叫家長當上了烏龜的故事。《暗示》中一個資產者的妻子臨街賣弄風情,一個路人就把她當成一個妓女而占有,給自己的丈夫戴上了綠帽子。另一類,以褒揚為主,贊頌女主人公的犧牲精神,這類作品在當時也許使人覺得有些特立獨行,《鈴子大媽》中那個為了使自己丈夫脫離窘境,毅然采取勇敢的行動,以致自己成了殘廢,并且一生不貳地忠實于自己初戀情人的那個少女,被作者贊頌為“一個至高無上的忠實女神”。
那么,《項鏈》女主人公瑪蒂爾德這一形象應該如何定位?作者對她是諷刺、批判還是肯定、頌揚?處于社會急劇變革中我們又該如何在解讀中走進她的靈魂世界?
我們不妨從文章的主題來尋求突破口。
與現行教材配套的教參中對小說主題的闡釋有如下三種:
一、這篇小說尖銳地諷刺了小資產階級虛榮心和追求享樂的思想,出乎意料的結尾加深了這種諷刺,又帶有一絲酸楚的感嘆——其中有對瑪蒂爾德的同情。
二、作者無意對人物作明確的價值判斷;他所感興趣的,或者說發生在人物身上的這種戲劇性的變化引起心靈震撼與深思的,是人自身對于這種變化的無能為力。
三、作者對女主人公雖有美好的姿色卻無力打扮的無奈處境表示遺憾;對她為一條假項鏈差不多葬送自己及其丈夫一生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惋惜;對她和她丈夫償還項鏈的誠實品德和奮斗精神進行肯定。小說也對女主人公的虛榮心進行批評。
對比這三種結論,我們不難看出,第一種結論,批判的角度帶有濃厚的政治意味,是適應那個年代的政治產物。第二種,其結論的根據是作者“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變幻無常啊,極細小的一件事可以敗壞你,也可以成全你”的感喟。“作家的傾向性主要并非靠直接的抒情、議論來表現,這是一;作家直接的抒情、議論,同形象中蘊藏的思想傾向,往往不完全統一,有時還會產生矛盾,這是二。”②我們不能完全依照作者在作品中人物的片言只語或某個細節來推斷文章的主題。作者創作完成之后,其作品本身就具備相應的獨立性,主題如何還要結合整個作品及作者的創作思想來考查。第三種觀點比較零碎,比較而言,更接近作品的實質。
我認為《項鏈》對女主人公不只是“肯定”,更是贊頌。
首先,從作品情節安排及作者創作思想的角度來分析。文章的篇幅并不長,而開頭部分卻占了很大的篇幅來寫瑪蒂爾德極度的痛苦和狂想。幻想是文學作品借以表達情感的一種重要的寫作手段,正如宗白華先生說的那樣:“借幻境以表現最深的真境,由幻以入真,這種真不是普通的語言文學,也不是科學公式所能表達的真,真只是藝術的‘象征力’所能啟示的真實。”③這種更深、更高的真實是本體意義上、抽象意義上的真實,它關涉世界的本質、人性的內容、人的生存狀態、生命的價值及精神結構的豐富性與復雜性等。主人公強烈的內心需求所構成的不切合實際的幻想內容,是社會價值動因導致人們情感、理智缺失下自我愿望的補償,既體現了社會公共性的價值判斷,又富于個性的特色。法國社會中以競相追求感官享樂為其終極目的,充斥著虛偽、自私、野心、嫉妒,反映出了資本主義現實生活的腐朽和糜爛:男性以獵取女性以躋身上層社會為目的,如《漂亮朋友》;女性則以美貌為資本,不惜出賣自己的青春來換取暫時的感官的愉悅或慰藉,如《首飾》《巴黎市民的禮拜天》《暗示》。瑪蒂爾德的幻想中仍不乏自身的審美訴求,作為一個年輕女性,有如此幻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她的幻想很單純又有其個體的獨特審美視角。對高貴的裝飾品的關注本身就暗示出,她的幻想追求中有著古樸、富有、雅正的一面,也有著淺陋、虛妄的一面,與其它作品人物相比,總的來說應該是較為高遠的精神慰藉,脫俗的理想追求。她并沒有把感官的享受放在生活的第一位。感官追求中,主要側重于改善自己的生存質量和對性隱秘的需求。這一處理方式與作者一貫的描寫態度是完全相悖的。莫泊桑是個自然主義者,至少,是一個深受自然主義影響的作家。“自然主義意味著回到自然。……在文學方面,自然主義就是回到自然和人,它是直接的觀察、精確的剖析、對存在的事物的接受和描寫。”④“莫泊桑對男女關系的描繪,……他似乎很看重兩性關系中那種生理方面的原因,生理方面的需要和沖動,往往把筆墨放在由于這種需要和原因而發生的事件和情節上”⑤,他善于從生理的角度去理解人和描寫人,“總是把人看作一種情欲的負荷者,把情欲看成人的一種必然的本性”⑥,作者在本文創作中卻一反其慣常的寫作姿態,把情欲放置在償還巨額債務的背景下展開,再現的是主人公夫婦勤勞、果敢和自信,而不是“生理方面的需要和沖動”以及由此導致的悲劇結果上。
“莫泊桑在不少小說中反映出,在那個社會里,金錢成了人們真正的上帝,人們普遍追求享樂,道德水平日趨低下,荒淫無恥成風。”⑦,《項鏈》中,在舞會之后,可以說瑪蒂爾德已經獲得靠出賣自己青春爬上社會上層的機會,至少可以說,她具備了墮落以滿足虛榮心的條件,且社會風氣、社會總體的價值取向業已嚴重扭曲,出賣青春換取享樂也不會招致社會的責難,甚至得到相當程度上的認同,如《遺產》里,為了生一個可以得到大筆遺產的繼承人,女主人公的父親和丈夫竟然默許她與人通奸。在本文的情節處理上,作者并沒有教她——瑪蒂爾德放縱情欲,走向墮落深淵,反而讓她走進閣樓這一具有意象特征的狹小空間,用繁重、堅實的生活勞作擠壓自己心中的狂想,從現實出發,與丈夫一起承擔起償還債務的責任。特別是當路瓦栽夫婦,在一切找尋的希望都斷絕的時候,他沒有怨天尤人,沒有選擇逃避,而是決然地說,“應該想法賠償這件首飾了。”這在道德腐蝕了靈魂,自私、冷酷的法國社會,無疑是晴天霹靂。十年來,他們背負著精神的十字架,將理想進行到底。盡管這種對崇高的堅守具有一種復雜的悲劇質感,具有悲壯情懷,帶給人一種難以消解的悲涼,但也用他們自己的行為詮釋了什么叫隱忍負重,什么叫堅強不屈,什么叫大寫的人。至少在作者看來,盡管她無法超越她的階級,但她超越了自己,是一種生命價值的嬗變。情欲退讓給了責任,涅槃后的路瓦栽夫人是真正的鳳凰,是一個偉大的女性。
我們不妨再把莫泊桑的同名小說對照一下,以《首飾》為題的小說共有兩篇,中譯本分別譯為《珠寶》《項鏈》。兩篇文章發表的時間相差不到一年。文章同題,人物也是一對夫婦,內容也很接近,也同樣以真假首飾為中心展開情節的敘述。如果說是巧合未免太牽強了,文章表達的主旨肯定含有作者多重意義的思考。女主人郎坦太太是外省一個收稅官的女兒。她有著嬌好的面龐,“無上魅力”,也因為貧窮,嫁給了年薪“只有三千五百法郎”左右的一個在內務部當主任科員的小人物。郎坦太太一生有兩大嗜好:看戲和假的首飾。“嗜好看戲”可以讓她結識幾個“小官吏的妻子”,體會上流社會太太們舒適的生活;嗜好“假首飾”也不過是個幌子,她愛的是卻真首飾。為了得到這些,一面她不擇手段自甘墮落地利用姿色去做骯臟的勾當,一面又心懷鬼胎地對丈夫說:“你看,這做得多好!別人肯定把它當成真的。”一個冬天的夜里,郎坦太太看戲回來得了肺炎,一個星期就死了。死后,丈夫在變賣妻子的假首飾時,意外發現竟值二十萬法郎,“霎時得到了可怕的懷疑”,有了恥辱感。然而,不久他就心安理得起來,“盡管無恥,他還是感到劃算,因為他畢竟成了闊人。”⑧兩廂對照,我們不難發現,《珠寶》是《項鏈》在同等環境、同等境遇下的另外一個版本,瑪蒂爾德和郎坦太太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托爾斯泰在他的《藝術論》里曾經強調“人們用語言互相傳達自己的思想,而人們用藝術互相傳達自己的感情。”小說家“在自己心里喚起曾經一度體驗過的感情”“用言辭所表達的形象來傳達出這種感情,使別人也能體驗到這同樣的感情。”⑨兩篇文章在有關人物命運的安排上絕非作者偶然的創作巧合,實際上就是在傳達作者內在真實情感或道德思考,他為法國那些愛慕虛榮的婦女指明了一條拯救自身的良藥,盡管付出的代價是相當昂貴的。瑪蒂爾德這一形象塑造,體現出了作者廣博而又深厚的人文情懷。
經典給予人的,是日久彌新的精神體驗,特別是在商品經濟大潮洶涌澎湃,價值觀念扭曲錯位的當下,重讀經典能給人精神上的洗禮與震撼。《項鏈》是一篇偉大的著作,瑪蒂爾德以她的勇氣、決絕、自我犧牲的精神,在文學史上豎立起一塊足以昭示未來、警示后人的精神豐碑。
注釋:
①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67頁。
②劉叔成:文藝學概論中央廣播電視大學教材(Z)北京:中央電視廣播大學出版社,1985,(4).19頁。
③宗白華:意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33頁。
④左拉:戲劇上的自然主義(M)《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46頁。
⑤⑥柳鳴九:月色·愛情與禁欲主義(J)《名作欣賞》山西:山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4).19頁。
⑦⑧匡興:外國文學中央廣播電視大學教材(Z)北京:中央電視廣播大學出版社1995.338-339頁。
⑨托爾斯泰:《藝術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45-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