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說:“讀史使人明智。”讀史論亦然。古代史書汗牛充棟,在典籍中的地位也很高;古代讀書人喜歡讀史,也喜歡評史,后人就把他們評史的文字叫做史論。史論以評論史書和歷史人物及歷史事件為主,后又擴延諷喻現實,也就是古代學者所稱的“因事發議,評定得失,做示當世”,因此讀史論能予人以更多的啟迪。中學教材選取經典史論篇目作課文可為明智之選。賈誼的《過秦論》、歐陽修的《五代伶官傳·序》、蘇洵的《六國論》均為史論經典之作。或指陳前朝過失,勸諫當朝實施仁政;或總結歷史教訓,闡述社會人生哲理;或評析史事原委,以儆示現實政策。三篇作品均獨出匠心,見解深刻,表現出超人膽識,且辭鋒犀利周密,實為史論中之菁華,中學生閱讀之上品。然而,就其陳述史事、清楚明實,遵循史論的“核要”之規(劉勰《文心雕龍·定勢》言:“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則非史論的最高境界。史論作者依據為文命意來改造史實,緣情造文,及其一點,不及其余,變其史實的不可能為可能,頗能給讀者以迷惑。讀者教者如不細心辨識,為其表象所惑,恐難明了作者的真正用心。就此而言,教材的三篇史論,《六國論》尤為明顯。
《六國論》作者為了論證“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的中心論點,在文中分析六國敗亡之因時,強加了一個“不賂者以賂者喪”的分論點。其中闡析“不賂者”趙國的一段文字,“趙嘗五戰于秦,二敗而三勝,后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史事不確,推斷偏頗。
先看推論“惜其用武而不終”。趙與五國(魏、韓、楚、燕、齊)不同,對秦國的武力侵犯自始至終都針鋒相對地以武力相抗,保衛國土,態度最為堅決,從未妥協割地以求和。自趙武靈王進行軍事改革(“胡服騎射”)時起,一直到趙國滅亡,與秦戰爭不斷。有史記載的共21次,是六國中與秦武力交鋒次數最多戰況最為慘烈的國家。即使剩下最后一城一地(代地),也未放棄武力抵抗。因此,何來“用武而不終”?至于“洎(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那只是趙國官場的內部斗爭,小人當道,良將遭害,自毀干城(此類事秦國也有,如秦將白起被迫自殺),并不表明趙國放棄武力抵抗,事實是趙王遷昏庸無能,聽信奸人,臨陣換將(以趙蔥代李牧為將),導致這次戰役慘敗,趙國提前滅亡罷了,這是趙國國內政治腐敗的必然結果。
再看史事“趙償五戰于秦,二敗而三勝”。其中具體所指的“五戰”,文中未有注釋。如從“李牧連卻之”一句推演,那么,趙秦正面交鋒的“五戰\"當是:①公元前270年,秦攻趙,圍閼與,趙將趙奢大破秦軍;②前260年,趙使趙括代廉頗為將,秦白起敗之于長平,大破趙軍,坑趙卒45萬;③前257年,秦圍邯鄲,急,魏公子無忌襲殺晉鄙,奪軍救趙,大破秦軍于邯鄲城下,秦罷兵;④前234年,秦將桓齮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10萬;⑤同年10月,桓齮復攻趙,趙以李牧為將,擊秦軍于宜安,大破秦軍。(以上史料取自翦伯贊主編《中外歷史年表》)五次交鋒,從次數看,趙國勝了三次,敗了兩次,然而,史料的實況是,真正意義上的主動取勝趙國只有一次,即趙秦閼與之戰。另兩次勝利只是在防守情況下擊退了秦的進攻而已。但兩次失敗卻極為慘重,折損將士55萬。尤其是“長平之戰”,被秦將白起坑殺將士45萬,這樣的慘敗對于當時人口約250萬,兵力約50萬(范文瀾《中國通史》第一冊)的趙國來說,幾近于滅頂之災,國體動搖,此后一蹶不振。除了五次正面交鋒,期間尚有四次非正面交鋒,其戰況為:①公元前265年,“秦拔趙三城”;②前248年,“蒙驁擊趙榆次、新城、狼孟,得37城”;③前246年,“秦拔趙晉陽”;④前236年,“秦拔趙閼與、鄴,取九城”。(以上史料均取自《史記·六國年表》)。
從以上史料看,趙國在與秦國武力對抗的戰場上,一直處于被動挨打的地位,可以說,趙國就是滅亡在秦對趙的侵略戰爭中。縱觀趙國的抗秦過程,真正能擔當起抵抗秦國武力侵犯重任的將領只有三人,即廉頗、趙奢、李牧。但三人的人生結局都很慘。三人中趙奢過早病亡,兒子趙括被無知的國君斷送在戰場上;廉頗和李牧,一個因讒被逐,客死異國,一個因讒被殺,都成了趙國腐朽政治的犧牲品。是腐敗政治導致了趙國的滅亡,盡管趙國始終堅持著以武力抗擊秦國的方針國策,但終究無力挽救因政治腐敗而帶來的身死國滅的命運。《六國論》作者在文中大筆削改史例,著意隱去這些史料的本象,只以部分表象史例(“二敗而三勝”)為證,就會予讀者(北宋當權者)一個錯覺:趙國可以憑借武力抗爭而不被秦國滅亡。蘇洵為了證明自己的論點“六國破滅,弊在賂秦”,以此儆示當國者,一味地割地賠款(賂)是不能求得和平的,而應進行有效斗爭,不惜削改(也可以說“妙用”)趙國史事,為已所用,借古而鑒今,這在他生活的北宋中期是極富現實意義的。由此觀之,作者為文造情的用意十分明顯,清代過珙在《古文評注》(卷十一)中說:“老泉(蘇洵)原是借六國以諷宋,讀者須玩其言在此而意在彼之妙。”若從文章而論,《六國論》圍繞中心論點展開議論,縱橫揮灑,開闔變化,層層論辯,風起云涌,感情強烈,顯出一種踔厲風發的氣勢,實為史論文之佳作;但就觀點而言,其言論確有失偏頗,他把六國被秦滅亡歸于六國賂秦是不妥當的。正如清人林云銘所說:“蘇家立論,多自騁筆力,未必切當事情。\"作者運用史論筆法(改造史例,為己所用),削改史例,為文造勢,以逞其寫作之意,體現了為文者的良苦用心(針砭時弊)。這種史論筆法在《過秦論》和《五代伶官傳·序》中也有表現,只要我們悉心研讀,就不難領會。
歷史是一面鏡子,史論者常常會拿起這面鏡子從不同的角度來觀照現實,批判現實的某些不足,以此來補救現實,這正是史論家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的高度體現。讀史論,我們應多從此處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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