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語文第六冊課文《香菱學詩》選自《紅樓夢》第四十八回,節選內容以薛蟠之妾香菱學詩過程為主線,蘊含著豐富的內涵。要正確理解這篇文章的內涵,須得從香菱的不幸遭遇寫起。
一、關于香菱的生平
香菱本名英蓮,乃姑蘇城內鄉宦甄士隱的獨生女。士隱名費,娶妻封氏。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不料年已半百的甄士隱,值元宵佳節之時,命家人霍啟抱了三歲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哪有英蓮的蹤影?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從此士隱夫婦,思女心切,幾乎不曾尋死。禍不單行,這日三月十五日,甄家近旁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招來一場火劫,“將一條街燒得火焰山一般”,甄家也被燒成“瓦礫場”。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地,鼠竊狗偷,民不聊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攜了妻小與兩個丫環投奔岳父封肅家中。封肅為人刻薄,甄士隱看破了世態炎涼,竟扔下封氏,跟了瘋跛道人,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旁的草庵中做道士去了。
且說英蓮被人拐子拐走后,養到十一、二歲,被馮公子看中而欲買去為妾。英蓮聞聽,以為從此可跳出火炕,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后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后過門,她又轉有憂愁之態。誰料人拐子想賺雙份錢,又暗中把英蓮賣給薛蟠。薛蟠為爭英蓮,活活打死馮公子后,拽了英蓮,揚長而去。后以賈雨村了結此案,判定薛家賠了馮家幾個燒埋之費了事。真可謂“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可見,甄英蓮對殺人犯薛蟠根本沾不上“愛情”兩字。她做了薛蟠之妾后。改名香菱;剛離火坑,又陷泥潭。從此,具花柳之姿秉風雷之性的薛蟠之妻夏金桂聯手薛蟠之妾寶蟾,專在薛蟠面前撥弄是非,致使香菱時遭薛蟠毆打。《紅樓夢》末回高鶚借甄士隱之口,交代了香菱最終落得個“產難完劫,遺一小于薛家以承宗祧”的悲慘命運。
二、《香菱學詩》的主旨到底是什么
薛蟠是王夫人妹薛姨媽的長子,九省都檢王子騰的親外甥。他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娶得香菱后,全家投奔到賈府,在梨香院住下。薛蟠尋花問柳的性情不改,看上了世家弟子柳湘蓮,鬧起同性戀來,被柳湘蓮騙到野外揍得個鼻青目腫,想想愧見親友,便跟了薛家當鋪內攬總管張德輝到外地做生意去了,香菱因而得以到大觀園中蘅蕪院里與寶釵住在一起。她那樣執著地向大觀園中眾姐妹學詩,目的是想擺脫自己卑賤的社會地位,躋身于上層社會。對于這一點,大觀園中眾姐妹們心里都清楚,有《香菱學詩》中所記述的一件事為證:當李紈拉了香菱到暖香塢中看惜春的畫繒時,香菱對畫上的幾個美人羨慕不已,指著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姑娘。”探春理解她的心情,因而笑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快學罷。”
因為香菱潛心學詩的目的在于擺脫自己卑賤的社會地位,以躋身于處于上層社會的大觀園眾姐妹中,所以,作為中國文學史上對封建社會失去希望的第一位作家曹雪芹來說,是不可能把香菱學詩的目的加以弘揚的,更不會把這種目的作為《香菱學詩》的主旨的。他只能對香菱這種被動的與世抗爭方法給予同情。
《香菱學詩》的主旨到底是什么?這篇文章是以香菱寫詩、眾人評詩為經緯的,我們不妨以研究本文中林黛玉、薛寶釵等的有關詩評作為突破口。
林黛玉主張“不以詞害意”,當香菱說自己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時,林黛玉則答:“斷不可學這樣的詩。”因為這種詩提倡關門創作,脫離實際,往往缺少作者的真性情。林黛玉向香菱推薦王維、杜甫、李清照、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詩詞,因為他們的作品聯系當時的社會現實,有感而發,所以值得學習。
在寶釵眼中,香菱只要能做一個賢妻良母就行了。懂得多了,反而不好。她反對香菱跟黛玉學詩,說“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賬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盡管如此,倔強的香菱終于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首詩: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寶釵看后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對這首詩持完全否定態度。因為詩人把所寄情的對方稱為“野客”,自己所表露的心情又是“常思玩”而不是“常思念”;另則,詩人把“良宵燃紅燭”寫成“良宵燒銀燭”,對于這一切,作為薛蟠之妹、香菱之小姑的寶釵來說,當然是表示不滿了。黛玉笑著對這首詩的評價是:“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這里的“措詞不雅”,乃是指香菱把薛蟠稱作“野客”,又指“常思玩”和“晴彩輝煌”的用詞與香菱思念薛蟠的心情不符。既然你香菱用了這么多的不雅之詞,可見你香菱對薛蟠沒有思念之情,那么你何不大膽避開他,另做一首有真感受的其他內容的詩呢?黛玉的評點,確有獨到之處,殊不知詩中“野客”兩字,實為指野鬼馮公子,可見香菱這精華靈秀獨鐘的薄命女,也諳知掩眼法的。而“常思玩”、“晴彩輝煌”這類詞,正是香菱童心未泯,對前路充滿希望的心情顯露。曹雪芹用高超的藝術手法,借香菱之手,表達了這位不幸女子“誰解其中味”的無限苦澀和復雜心情,并寄以深切的同情。
香菱的第二首詩為: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
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客猶可隔簾看。
黛玉看后評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于穿鑿了,還得另作。”所謂“難為他了,”是黛玉誤認為此詩末句是香菱心非所愿地在寫對薛蟠的思念,整首詩的以景抒情法就難免落入矯揉造作的境地,因而顯得“過于穿鑿”;況且詩中的“映窗寒”、“護玉盤”、“香欲染”、“露初干”等詞,也無非是從古詩詞中拿來。寶釵則笑評此詩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在寶釵看來,對于丈夫遠行在家守寡的妻妾來說,應該清心守潔,是不應多吟“色\"字的;另則,薛蟠離家不久,香菱竟吟出“人跡絕”、“余客”諸類不吉利的詞兒來,豈不活咒人?因而就難怪她說香菱在“胡說”了。殊不知此詩是香菱“放開膽子去作”后的真性情的顯現:前面三句,是表白自己離別馮公子后的凄苦心路歷程,未句則是對馮家香煙斷絕的悲慘景象描寫和自己時時思念他的真情表白。曹雪芹用表面波瀾不驚的筆墨,寫出了香菱蘊于心底的幽情。
香菱的第三首詩寫道: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這首七律不論在思想的深刻性上還是在藝術的獨創性上,都勝過前兩首,可謂進步神速,故曹氏借香菱自夢中得出,它因在《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中,所以高中語文教材編者沒有把它編入《香菱學詩》一文中,但與香菱學詩過程溶于一體,我故錄之。這首詩的主題是表達了香菱欲顯才思和思念親人的心情,終于被大觀園中眾人所接受。大家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請你了。”香菱聽罷驚喜不己,從中可以看出她為擺脫自己低賤的社會地位的迫切性。
至于寶玉,對香菱的才情更是贊不絕口,他對香菱的第一首詩作看后就道:“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么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這正是曹雪芹借寶玉之口對香菱的評價所在。他以飽蘸深情的筆,謳歌了這位精華靈秀的薄命女,并對她的苦苦掙扎給以無限的同情,這就是這篇文章的主旨。
《香菱學詩》的內涵是豐富的:曹氏除對香菱刻苦學詩的精神給以肯定外,又通過實例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文學作品必須結合作者的創作環境和創作動機進行分析,否則,就難解其中“味”。正像黛玉雖精明卻不知香菱的苦衷而誤解其詩,寶釵站在封建禮教、家族利益的立場上曲解其詩的道理一樣。
因為時代的局限,曹雪芹雖然不能站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高度來評價文學作品,但是,他那“追蹤攝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耳目,而反失其真傳者”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和“精血誠聚”的創作精神,至今仍熠熠閃光。
三、香菱的悲劇意義
《紅樓夢》里一共出現四百多位人物。曹雪芹把香菱的“檔案”安排在“金陵十二釵副冊”的首位,可見曹氏對香菱這個人物重視的程度。“副冊”對香菱評道:“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贊頌了香菱與命運抗爭的頑強精神,并暗示了她日后難產遺孤,魂歸鄉里的悲慘命運。
香菱的命運是與家庭的急遽敗落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其父甄士隱,甄士隱者,具有雙重含義:一為真士隱,一為真事隱。《紅樓夢》第一回交代:甄士隱原是姑蘇鄉宦,擁有田產,堪稱當地望族,并操守明代遺風,不以功名為念,因遇“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實質上指的是清王朝的政治迫害、肆意盤剝和圈地運動,致使甄家夫妻離散,家產盡被刮走。為保獨生女英蓮的性命,甄士隱不得不把她送到薛家當了丫環。為避諱忌,曹雪芹不得不將真事隱去,運用甄家遭火劫、英蓮遭人拐的虛構手法,以解釋甄家“水涸泥干,蓮枯藕敗”的慘象。其中《紅樓夢》末回交代甄士隱向賈雨村述說自己對愛女英蓮“遭劫”后的生活了如指掌的情景,便是英蓮到薛家去的真實原因的最好佐證。
香菱者,“守氣節漂零”之意也。英蓮雖然改換姓名,保全了性命,并頗守家風,但最終也擺脫不了成為新興統治階級傳宗接代的犧牲品的悲慘命運。
甄士隱一家的出現,對《紅樓夢》一書起著開闔的作用。香菱的悲劇安排,顯示了曹雪芹的大漢族正統思想,香菱的悲劇意義在于:它在客觀上把中國數千年的封建社會歷史緊密地聯系起來,增強了曹雪芹“懷才不遇,無力補天”的重負感和悲劇感,從而也使《紅樓夢》所表現的主題遠遠超出了曹雪芹“懷金悼玉”的舊旨。
單位:浙江永嘉縣碧蓮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