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最突出的世界文學文化現象是流浪文學的復歸。大批文人作家由于各種原因,或自覺或被迫離開自己的祖國,漂泊于世界各地,追尋那幸福又痛苦的“流亡之夢”。在異國他鄉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對主流話語霸權進行抵制和反抗,形成現代世界豐富多彩的流浪文化景觀。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J·M·庫切,正是這多彩的景觀之一。
庫切1940年生于南非開普敦,荷蘭裔移民后代。他成長的年代是南非種族隔離政策逐漸成型繼而猖獗的年代,1960年他如同許多實在無法忍受種族隔離政策的年輕人一樣,大學畢業后就開始了自我放逐的海外生活,從倫敦到美國,1971年又回到了南非開普敦大學,直到2001年移民澳大利亞。現執教于美國芝加哥大學。可以說,庫切的這種人生經歷本身就是對流浪精神的一種很好的詮釋,本文從他的最新自傳體小說《青春》入手,通過對作品中體現的越界、邊緣化、以及尋根現象的分析,從而透視庫切的流浪意識。
一、越界與邊緣化
《青春》的主人公約翰和作者庫切有著相似的年齡和經歷。約翰離家到開普敦上大學,靠打工維持生活,然后又徹底割斷和家庭的經濟聯系,到倫敦尋找自己的夢想。他之所以逃離南非,除了他想逃離南非日益加劇的種族沖突,以表現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外,顯然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就像加拿大女學者林達·哈切思在《另外的孤獨》序言中所指出的:“雙重性是移民經驗的本質。”經驗的雙重性決定了移民作家特有的雙重視角:一重是本土文化視角;第二重是西方文化視角。然而,無論是哪種視角,作為白人移民者的后代,那種源自父母、源自西方的殖民文化對他產生的深刻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約翰的逃離南非,實際上是在殖民文化的影響下對南非本土文化的逃亡。
然而這種逃亡本身,實質是一種越界行為。如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所說,移民“從世界上存在著饑餓、失業、壓迫和暴力的各個地方秘密地越過和平、繁榮、富有的國家的邊界,這種做法無疑是違法的,但他們是在行使一種天然的、合乎道義的、任何法規或條例都休想扼殺的權利。”越界行為的產生是表示對以往生活的否定性嘗試,對人類尋求幸福和自由的權利的確認,以及對某種理想境界的追求。約翰逃離了種族沖突日益加劇的南非,是想以逃避和遺忘來拒絕現實的苦難,拒絕記憶中的恥辱和羞愧。他以為只要擺脫了家庭和南非,到了英國,就能夠自由地實現自己做一個偉大的詩人的夢想。但是到了英國,他就能真的實現他的偉大夢想了嗎?他就能真的感到自由和幸福了嗎?
越界割斷了流亡者與自己的家庭、親人、朋友、祖國的聯系紐帶,使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放,但也使他變得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寂寞。就像約翰,他在英國倫敦沒有朋友,空余時間只能在電影院、書店和大英博物館閱覽室里度過,他需要文學關懷自己。然而,他這種對文學的追求與熱愛并沒有消除他的孤獨感受,也抹不去在異鄉被歧視的感覺,他在夢想的一點一點的幻滅中掙扎,孤獨地生活在社會的邊緣,成了徘徊在大英博物館里孤獨的精神流浪者。
可是,為什么會這樣呢?約翰無論走到哪里,不管是南非,還是倫敦,都得不到認可。他是富有才華的,但同時又背負著“無法愈合的分裂”的苦痛;他不斷想取得社會的認可卻又“拒絕妥協”;度過了短暫而又充滿“內心悸動的豐富的人生”,他無法適應這樣的時代,無法實現他的文學夢想。他的夢想沒有奇跡支撐,只能靠在時間的慢慢流逝和意志的漸漸消磨中對抗、敗退、再對抗。他所熱愛、珍視的東西沒有因此給他承諾和回報,青春連同其支點又一次空蕩蕩地飄浮起來,沒有安慰,沒有依靠,于是他開始意識到他與南非割舍不掉的血肉聯系。他曾在習作中寫了他和表妹的朋友用南非荷蘭語說話的感覺:“盡管他已經多年沒有說南非荷蘭語了,他仍能感到自己立刻就松弛了下來,仿佛滑進了熱水澡里。”約翰的這段青春經歷,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邊緣人的凄苦心境。庫切就這樣將這個孤獨的人拋到我們面前,讓我們和他一起回憶、感受一段故事,品味那段故事給一個人心靈帶來的創痛,進而理解造成這種傷痛的原因。
事實上,無論移居的殖民者及其后代如何奮斗,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英國人。他們受到了殖民主義的熏陶,或宣稱已成為了“文明人”。可是追本溯源,他們仍不被當成“文明人”。他們竭力趨同,卻仍會被貼上異類的標識。因此,無論是庫切還是他筆下的約翰,這種邊緣地位或附屬身份怎么能不令他們感到孤獨與痛苦呢?
然而,面對這種令他們不舒服的尷尬境遇,他們終歸會訴諸或許能稱為自己經驗的那種東西,找到自己的地位,進行自我再造。蘇珊·朗格的藝術符號學認為,各種情感和情緒的相互關系和組成本身就反映了生命的存在方式,因此優秀的藝術品總是具有與自己生命的基本形式相似的邏輯形式。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流浪作家往往喜歡用個人史或家庭史來寫民族史或族群史,以之作為確認文化身份、記錄集體無意識和歷史記憶的主要形式。”在這里,庫切就選擇了自傳體小說的形式,用約翰這個人物來映照他生命的存在方式,進行一種自我再造。
二、尋找失落的自我
庫切屬于那種像米蘭·昆德拉所說的雖已融入殖民地社會,卻擺脫不了鄉土化之根的作家。正如約翰不管怎樣努力想擺脫南非,即使是割斷與家人的聯系,也不能擺脫他與南非的無形的精神臍帶。盡管這種維系讓他感到憂慮,所以他轉過來又故意硬著心腸想道:“如果明天大西洋上發生海嘯,將非洲大陸南端吹得無影無蹤,他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可是離開了南非還能寫什么呢?從與南非無關的對艾略特的欣賞與熱愛中,獲得“尋找失落的自我”的確認。而在哪里“尋找失落的自我”,很顯然,是在南非的本土文化中。
移民殖民者基本上把自己看成是文化上的遷徙者,他們過重地承擔了本屬于另一個古老世界的價值觀和人生態度。因為對于他們來說,童年時期的記憶是最深刻的,不可能被改變的。也就是說,人們的前半生就已經塑造了人們基本的人生態度、價值取向和日常生活習慣,后半生不過是對前半生的回憶而已。庫切對青春歲月的回憶,展現了南非文化對他的深刻影響。正是如此,綜觀庫切的一生,其后半生的寫作始終是在做著對前半生的精神重復和經驗回憶,也許這正是他一次次越界后又不斷回歸的證明。
約翰的流浪的青春經歷,是他在西方殖民文化和南非本土文化的碰撞、融合中難以自處的結果,“邊緣性”是對他的精神狀態的最佳的界定。他處于其中又游離于其外,既屬于西方殖民文化,又屬于南非本土文化,但似乎又不認同其中的任何一種。但另一方面,作為移民者的后代,他對自己本根的認同意識是永遠不會自然消亡的。因此,無論他怎樣努力,他始終割舍不下和他有著濃厚的“血緣”親情、養育了他的南非本土文化。就像雅斯貝爾斯所說:“二十世紀是文化重建的時代,它乃是人類的末日,任何一個民族和個人均不能逃脫一次重新鑄造的時代。”作為流浪作家的庫切(或者他筆下的約翰),在這樣的時代,他所能做的就在于“去尋找到一條對祖國無形滲透之路,不失去自己與祖國文學及其不斷發展著的機體之精神上與理念上的關系,而將之運用于自己的作品中,把它作為由過去向現在的一種運動”,“去尋覓那種把祖國文化與棲居國文化命脈‘契合’起來的的主題。”也許年輕的約翰還未真正尋找到這條路,他還在倫敦徘徊與掙扎,可是我們能夠預見得到,他終有一天會尋找到自己的“根”。
因此,這種努力實際上是作家庫切去尋覓那種把祖國文化與棲居國文化命脈“契合”起來的主題,是去設定使自己在不同的文化空間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姿態的努力。他的作品不僅僅停留在以冷靜寫實的筆調描述南非種族隔離制度和其他不合理的制度所造成的嚴峻現實,而是在南非特定的舞臺上。通過對南非生活的栩栩如生的描述,在其中尋找著南非本土文化與歐洲文化的契合點,并且在這個契合點上反思西方的同時,也更深刻地反思著南非。他也不僅僅只是站在以歐洲文化為中心的立場上,而是他的雙重文化身份和自覺的反醒意識,使其從一個被歐洲文明所困的囚徒角度來批判當下西方文明中淺薄的道德關懷和根深蒂固的殖民意識。
單位:甘肅張掖河西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