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海子的幸福

有人說，在整個新詩史上，海子的出現堪稱一種奇跡，沒有哪位詩人的抒情姿態(tài)比海子更為徹底。《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詩緊緊圍繞“幸福”二字展開，視野聚集于具有生命哲學深度與高度的生命存在的主題上。讀罷此詩，我們似乎能清晰地審視到海子悲慘的處境及內心激烈的沖突——海子要尋找的幸福是那樣簡單，又是那樣的遙遠!他在痛并快樂的矛盾世界中掙扎著。我認為，這種矛盾的糾結在此詩中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今天與明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詩篇開頭用平易樸實的語言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但是詩人為什么要說“從明天起”而不說“從今天起”呢?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反推出：海子的今天甚至昨天的現實生活肯定不是幸福的!他一定不能自由地“喂馬、劈柴、周游世界”，不能與親人交往，沒有“幸福的閃電”可以告訴他們，更不用說去關心陌生人的“塵世的幸福”了。結合詩人的個人經歷，我們不難發(fā)現這一點：海子是一個性格孤僻的人，在封閉的農村生活了15年，愛過四個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一場災難——在現實世界里，他沒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

由此可見，海子寫此詩時已意識到了自己必須走出這種孤獨封閉的狀態(tài)，去尋找真正的幸福，那么他尋找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呢?

二、封閉與開放

海子本身是生活在一種相對封閉孤獨的生活狀態(tài)之中。在此詩中，他描寫到明天的幸福場景：“喂馬”、“劈柴”、“關心糧食和蔬菜”、“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讓我們很自然地看到這種幸福似乎仍然是一種與純自然交流的隱逸逃避的封閉生活，但仔細想想這與塵世凡人的生活似乎又相差不甚遠。“周游世界”的灑脫，“與每一個親人通信”的溫暖與甜蜜，“為陌生人祝福”的開闊，又跳出了這種思維視角，詩人擺脫自戀，把目光投向親人甚至陌生人的外在世界。在此處，詩人明顯地充分肯定了“我的幸福的閃電”哪怕再短暫，但能與親人一起分享，那也是幸福的；陌生人擁有的“燦爛的前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塵世的幸福也是幸福的；既然詩人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幸福與美好的祝愿獻給每個人，結合海子當時的境遇，在他內心深處難道沒有對這種塵世的幸福的無比仙羨之情嗎？——因為他連這種起碼的平凡的幸福都不曾擁有啊！

另外，詩中還有一個重要的意象：大海。在中國傳統詩歌中，“海”多與“山”相對應，“山”多是封閉、落后、隱逸的象征，“海”則多是開放、開闊的象征。詩人要“面朝大海\"，實際上就是要從封閉走到廣闊的天地之中去。而在這個開闊的境地，詩人卻又是背離大陸——即民眾世俗的生活。海子處于一種既肯定世俗生活，又不甘于墮落，既向往平凡生活，又不愿和其光同其塵，既追求一種自由閑散的田園牧歌式生活，又寧愿獨守孤苦、獨守清高的矛盾之中。這正反映了海子的雙重人格及面臨的生命的堅守與追求的兩難心境，從而獨立于社會人群的邊緣。

三、堅守與追求

海子對未來的幸福充滿著無限的向往與憧憬，但他似乎又不想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如前面分析到“從明天起”幾個字，不僅寓含著他今天的現實生活的不幸，更寓含著他“今天”還不想改變這種生活狀態(tài)。“明天”永遠是一個未知數，從而體現他一方面無限憧憬著明天的幸福，另一方面又頑強堅守著今天的清貧。在詩的最后，他寫到祝愿陌生人擁有塵世的幸福生活，可“我”卻“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只愿”二字，詩人留給讀者一個遺世獨立、孤高自持的巨大背影：幸福是你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我也不愿意改變!他背離大陸，背離眾人，去尋找煙波浩渺大海上的春暖花開，卻從未想過只要回過頭轉過身就會發(fā)現：真正“春暖花開”的美景只能在身后的踏實大地上才能存在!而即使“面朝大海”能看到的“春暖花開”也只不過是海市蜃樓的虛幻之景，是夢想的溫柔之鄉(xiāng)。這就注定了海子的幸福永遠屬于未來，屬于幻想——海子像一條緊緊咬住自己尾巴的蛇，陷入深深的精神困境，讓自己從無限的希望走向深深絕望的悲哀之中。

四、希望與絕望

魯迅先生在《兩地書·四》中提出了“絕望的抗戰(zhàn)”這一命題，解剖了諸多悲劇人物(如祥林嫂，阿Q等)的精神世界。我想，海子也是這樣一位在希望與絕望的夾縫中苦苦掙扎的悲劇之人!他意識到要改變現在的生存狀態(tài)，唯一的出路就是從虛幻的精神世界回歸到世俗的現實生活。但對世俗生活的親近與排拒，對現實生活的體驗的喜悅與擔擾，讓他不得不處于逃避的精神狀態(tài)。

海子是孤獨的，他將自己封閉在個人狹小的世界里自封為王，精神的崇高追求與現實的太多負重使詩人在極度的愉快與痛苦中煎熬，他徘徊于兩極，在內心作困獸之斗，許許多多的矛盾如毒蛇般纏繞著他，吞噬著他，使他難以擺脫，進退維谷。他就像莊子，“是一棵孤獨地守著心靈月亮的樹”。

余秋雨先生說過：一種無法消除的矛盾，永遠做不出一個最佳方案，無法找到簡單結論的結構，即潛隱在作品背后的兩難結構和未知結構，這樣的結構給作品帶來了偉大的永恒的藝術魅力，使作品產生一種宏大的悲劇美，讓讀者在審美過程中反復咀嚼，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我想，這正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詩具有如此大的藝術魅力的原因所在吧！

單位：湖南瀏陽市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