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常常遇見農民,三五成群,一身短打裝束,把破舊的單車,踩得歪歪扭扭。而那獨自默默走著的,頭發零亂,眼窩深陷,但瞳仁是活的,像一汪奔涌不止四季常清的山泉。他必須找活干,像在鄉下芳草萋萋的山坡,覓一畦宜種宜耕的地頭,種下花生與豆角。在城里,農民找不到肥沃而芳香的泥土,播下飽滿的種子,等待收獲來臨。觸目可及的是,堅硬板結的水門汀,種植密集的樓宇,茁壯地竄著個兒,高大而修長,不開花也不結果。釉面瓷磚與玻璃幕墻折射著明晃晃的光芒,沐浴在光里的城里農民,仿若置身夢寐,惆悵而虛幻。他們高高地仰起頭顱,佝僂著背,像一張年久失修的弓,架在城市滾燙的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瞄著永遠也瞄不準的樓層,直到弓酸眼模糊。他們看見,云朵從尖削的樓房之巔,忽悠而過,像一只只灰鴿在鄉野疾飛。他們艷羨城里人,天堂僅在一步之遙。而腦海里浮現的卻是,草率的農舍,灰不溜秋,一個個像流浪的藝人,東倒西歪在干燥而塵埃紛揚的鄉村。那些攔腰而斷的草垛,那些低矮的豬圈雞窩,那一面面斑駁的墻,灰暗黯淡,形容枯槁,仿佛裹著一張難以褪色的面具。拿鄉村與光鮮的城市作比,農民們張口閉口的是“俺老家俺老家”,言詞中無法掩飾的愛憐與眷戀。
鄉村,貧血的孩子,魂牽夢繞;鄉村,貧窮的父親,怎可割舍!
城市,農民的海,漂泊的海,背鄉離井。
在城里,再也沒有綴滿青苔的水井。城里的水,滑過農民的喉舌,輕浮、隔膜、吝嗇,隱約嗅及刺鼻的漂白粉味,失去了冬暖夏冰的鄉村水井的那份貼心味兒。農民從來不敢像在老家那樣,攥著長長的木瓢,一勺一勺地放喉牛飲。
城里的白晝,晃動著許多人影,像高矮錯落的莊稼在風中的樣子,人人步履匆匆,趕往一個個不同的屋子。而農民總要走出屋子到地里去,把一生給了土地。鄉村的農民祈盼著落雨,像祈盼婆姨懷上自己黑夜里播下的種子,總有剝節抽芽的快樂溢滿心胸。城里的雨,不是雨,是洗漱后的水,把地打濕,徒有華麗的形式,失其原始而本真的意義。
城里的夜晚,農民在燈光下走,他們無所適從,像一只飛蛾,不停地拍打著翅膀,卻不知為何要撲向火。倦了、累了,就臥在光里,睡夢便顯得縹緲,像期待著一場不切實際的收獲。而在鄉村,農民沒有夜晚,夜晚不過是白天的頓號,鄉村的農民把彎了一天的腰,剛一放平,天就亮了。
鄉村里的農民,在墻角與樹陰下,悠然自得,走過桑田美池,走過春花秋月,安靜地生活在四季。安靜,像一只三伏天的狗,蜷縮在午后的陽光里。
城市其實很農民,城市依農民的意志而變,眼光短淺,缺乏遠見。農民一年到頭,要把一塊地犁開、施肥、栽種、再翻開、再點肥。城市也常常破膛切腹,通過不懈的改造,以蛻變的姿態示人。看著父輩們以及自己親手構筑的城市,愈來愈逼仄,城里的農民迷惑了。他不再是站在鄉野高處,看無垠良疇,視線被高樓切割,沒了炊煙極目的盡興與暢然。農民在鄉村,心是凈的,是大的,到了城里,就皺了,小了,只要有一小塊立錐之地,有一片歇息之瓦就足矣。農民深深覺得,城市比不得鄉野,勞頓時可以躺在青青山坡,掬一口清甜的山泉,或者就在野林間,酣暢淋漓地撒泡尿。做這一切時,農民心里是快樂的,像看著稻谷漸漸堆成小山。
城市愈來愈龐大,像一只打了激素的素食雞,套著裝飾堂皇的鞋子,插著華麗的翅膀,不斷地跳躍飛翔,逐漸吞并了農民的鄉村,把鄉村與城市連成一片。農民沒了潦草的籬笆,沒了空曠的院落,沒了雞舍與豬圈,沒了犬吠與蛙鳴,炊煙一去不回頭,松軟的泥巴淹沒在板結的水泥之下,它們沉睡了過去,永難蘇醒。而農民呢,則被冠之市民的稱謂。摸慣了鋤頭與簸箕,踩慣了泥土的松軟,聞慣了家禽的烘臭,突然一切都被橫空割斷,他們不知所措,茫然而無所事事。耍牌、酗酒、吵架,仿佛從牌局勝負,劣質酒精與粗野的謾罵里,能找回一些鄉村的印象。他們哪知,這只是鄉村生活粗鄙的表層,而深入內核的,是對土地的感知,愈來愈遲鈍;對草木榮枯、風云雷電的變幻莫測,漸漸麻木。那些赤足行走的歲月,已然遠逝,像河沙在溪流的裹挾下,一去不回頭。龜縮在鞋子狹窄空間里的腳丫,踩著堅硬平整的水泥地面,反而踉踉蹌蹌搖擺不定。成長于鄉村的兒女,不再把房子砌于田埂,或者豎在村道,而是搬進城里的鴿籠。農民來到城市,來到兒女的鴿籠,他們就像一只只關進鴿籠的鴿子,在狹小的空間里,手足無措。他們擔心每一聲積勞成疾的輕咳,會驚動衣衫齊整的城里兒女,敏銳而脆弱的神經;他們害怕一舉手一投足,會給城里的兒女,帶來異類的驚懼。于是他們選擇,一天到晚緘默,把積蓄了一路的話語,全都嚼成唾沫,生生咽進肚里。他們像木乃伊,拘拘謹謹地端坐在一塵不染的客廳里,惶恐地瞪著電視里,不斷幻化的圖像。聽著嗲聲嗲氣的對白,從這耳到那耳,全然有別于麥苗拔節的急切,有別于風敲窗欞的清脆,有別于春雨踅來的悄悄。
為什么心里堵得慌呢?為什么聽不到心里去呢?
鏵犁與鐮刀越來越金貴,打鐵鋪與農具店成為城里人撫今追昔的景觀,那星火四濺的情景變得遙不可及。城里的農民操起泥刀與沙鏟,他們的裝飾粗陋而沉重,一架車,一塊墊,一把扁擔,在城市平整的道路上飛馳。有一天來了一個挑夫,身板結實,黑黝黝的膚色,他說他會挑沙,濕沙,不是干沙。爬一層樓梯,只要加兩毛錢。雇主同意了,他的眼里閃著欣喜而激動的光芒。我想,這光芒里有他鄉村孩子饑渴的雙眸,有他的女人忙碌而笨拙的身影,有他樸實的愿望……城里的農民,他們遍及城里人鄙夷而拒絕的一切行業,裝卸、搬運、配匙、修鞋、踩三輪、掏下水道……在城里,他們用一雙收割過莊稼的手,收割城里人纖細白皙的手所不愿做,或做不了的活。他們把大片的油漬、星點的泥巴、骯臟的穢物,用一雙皸裂的雙手包攬了過來,然后愜意地看著這個日漸明凈與清新的美麗城市,裂開了憨厚的笑容。他們知道,城市需要他們,就像不諳世事的幼童對父母的需要,但城市卻又常常嫌棄他們,像在城里站穩腳跟的兒女,對農村父母的疏遠。城里的農民忍受著所有的漠視,以父親般的寬厚與仁慈,從心底里,原諒了城市的忘恩負義。
城里的農民,在做完一切活之后,悄悄地離開,不驚動他們的兒女生活著的城市。即便老死城里,油枯火盡之際,也要叮囑后人,把他葬在簡陋的鄉村,歸于塵化為土,心才安然。
城里的農民,靦腆的農民。紀伯倫說:“在你付工錢向他表示感謝之前,他先感謝了你;在你贊揚他的勞動時,你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淚水。……他彎腰曲背,是為了我們挺起腰桿;他埋頭苦干,是為了我們揚眉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