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不少著名作家推出了重頭長篇,如莫言的《生死疲勞》(《十月長篇小說·立春卷》,作家出版社2006年1月版)、閻連科的《丁莊夢》(《十月長篇小說·立春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1月版)、張潔的《知在》(《收獲》第1期)、鐵凝的《笨花》(《當代》第1期,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月版)等,為當代文學的研究提供了不少令人興奮的話題。
和莫言此前推出的幾部長篇一樣,《生死疲勞》這部近50萬字的長篇巨制又是“來勢兇猛”,評論界也照例是“好評如潮”。究竟該如何評價這部作品?是如不少評論所言的“一部向中國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傳統致敬的大書”,還是一部外表華麗、實質蒼白的游戲之作?按封底評介文字所稱,莫言以章回體的形式“決意對半個世紀的土地做出重述”,并貫注了“六道輪回的東方想象力”,而這樣的“重述”,是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當代史的文學敘述提供了有創見的新質,還是“舊瓶裝舊酒”,以一種對當下主流意識形態已不具有實質性挑戰意義的“新歷史觀”吸引海內外讀者眼球?以上觀點,見仁見智。對于一部當下新作做出即時評價,意見交鋒是正常的,各方觀點正是在交鋒中成熟,關鍵是如何擺脫“研討會語境”,本著“好處說好,壞處說壞”的直言原則,把真實的觀點呈現出來。
閻連科的《丁莊夢》是中國第一部直面書寫艾滋病題材的長篇力作。相對于“超現實主義”的《受活》,作者此番把筆觸落到實處。作者最見功力處是,他沒有把對艾滋病的書寫局限于艾滋病本身,而是在鄉村政治、經濟、文化的整體格局中,尤其是在對身處絕境的病人們的權力、利益爭奪欲望中,透視這一災難形成的深層原因,將對人性惡的拷問直推極致,展示出他在創作初期就顯示出來的對“惡”不回避的姿態和力量。小說中的一些章節(比如“我叔”與戀人玲玲在生死邊緣的纏綿戀情)也寫得頗為感人。在當下的創作中,《丁莊夢》可稱作一部有分量的力作。但若與經典(如與扉頁所稱堪與媲美的加繆的《鼠疫》)相比,還是有明顯的差距。最大的問題在于,作者在對這場災難的成因、人性惡進行嚴厲拷問的同時,對于與之抗衡的人性善、人道主義的力量缺乏有力的呈現。事實上,在作品所描繪的河南艾滋病爆發區,一直活躍著一批如高耀潔、桂希恩這樣的來自各個領域的志愿者,今天艾滋病問題的現狀得到各方廣泛重視,與他們多年來舍生忘死、艱苦卓絕的奮斗有直接關系。作為一部直面現實的作品,對現實中已經切實存在的光明力量缺乏感應,不能不說是個重要的殘缺,這或許正反映了作家精神世界的殘缺,而這樣的殘缺,在中國當代作家身上恐怕是普遍存在的。此外,在對艾滋病病痛細節的描寫上,小說也還缺乏可以突破人們慣常想象力的部分,這也是不及《鼠疫》之處,或許是由于作家“體驗生活”還不夠深透。在形式和語言上,《丁莊夢》介于作家早年的寫實和后來的“超現實”風格之間。但“超現實”的詭異并未達到預期的超越效果,反而顯得飄忽,語言也嫌做作,不如老老實實寫實的部分扎實感人。
張潔的《知在》和鐵凝的《笨花》都是自我突破的轉型之作。張潔將貼身切膚的愛恨情仇拋灑向一個跨越時空的傳奇故事,鐵凝將波濤洶涌的時代大風云溶化進笨花村的小敘述中,應該說各有推進,但也各有力刁;從心的局限。
幾位“一線作家”各自推出了引人注目的作品。陳應松的《吼秋》(《鐘山》第1期,中篇)繼續關注底層問題。開篇對于神農架地區自然景觀的描寫頗具氣象,可惜落實到現實批判層面越走越窄,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著如《太平狗》一樣的簡單化和極端化的毛病。不過,這樣的毛病更體現在羅偉章的新作《狗的一九三二》(《十月》第1期,中篇)中,小說寫饑饉之年一對黃狗母子的故事,無論是人吃人的悲劇,還是母狗忠心護主死于群狼之口的情節,都只能用“極盡慘烈”來形容。作者似乎非常滿足于刻畫狗的那種源于“物種本能”的“忠誠”,對這種毫無道理可講的奴性的贊美推崇,在狗年驟增的以狗為題材的作品中屢見不鮮,不知反映了怎樣一種時代情緒。喬葉的《打火機》(《人民文學》第1期,中篇),寫得很好看,一些細節見情人微,而且缺乏一點力度,想表達的主題沒有真正提起來。石舒清的《黃昏》(《十月》第1期,短篇)依然保持著作者亦詩亦散文的風格,黃昏中的寂寞和寧靜被表達得頗為傳神。王祥夫的《菜地》(《花城》第1期,短篇)和須一皿《提拉米酥》(《人民文學》第2期,短篇)是兩篇味道頗足的“小品”,前者如濃湯,后者如甜品,雖然格局都有點嫌小,寫作難度都不大,但火候把握得好,讓人心頭一喜。
更讓人欣喜的是幾位新進作家保持了自己鮮明的個性。黃詠梅的《單雙》(《鐘山》第1期,中篇)繼續描寫邊緣人的偏執心境,冷峻的筆調貫徹始終;李浩的《失敗之書》(山花)第1期,中篇)以類似雕塑的筆法刻畫出哥哥這個“堅硬的失敗者的形象”,筆法凌厲;文珍的《色拉醬》(《山花》第1期,短篇)寫了兩個女孩之間新奇微妙的感情,文筆靈異;徐潞的《李莫愁們的念去去》(《布老虎青春文學》第1期,短篇)繼續書寫理想主義情懷,在“80后”寫作中獨樹一幟。
自20世紀70年代始,具有典型“張潔風格”的小說總是以逼人的“情”字見長。在《愛,是不能忘記的》、《祖母綠》、《方舟》、《無字》等不同階段的代表作品中,她始終堅持不懈地在不同語境下探索著愛情之于女性認識男性和自身的意義,其中那些虔誠而圣潔的向往與追求、深重而慘痛的幻滅與傷害,都曾是張潔作品提供給我們的獨特味道。本期《收獲》刊登的《知在》(長篇)顯然接續了張潔小說的這種“傳統”,但又分明試圖為此“傳統”添加進“新”的。
小說以一幅晉代的古畫為線索,串聯起從晉代到當下、從中國到美國等不同時空的五段故事,橫亙其中的無一例外依然是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無論它們的主人公是專權的晉代皇后、嬌貴的清末格格,還是終身不識父母面的美國孤女。在“情”的這一層面上,小說可謂制作宏大,無論是跨越時空的場面營造,還是時而繾綣時而潑辣的筆觸,都顯示出作者頗具匠心的構思才能。但比起作者此前的代表作品,《知在》對“鏤心刻骨”之情的表述更多地停留在一種并不出入意料的“構思”層面上,如何“落實”好這些構思卻成了困擾小說的難題之一。另外,小說的大多數情節雖然稱得上曲折離奇,但卻少了《愛,是不能忘記的》、《無字》等作品里某種親歷般的切膚之感。
當然,“情”并不是《知在》的第一主角,在把“情”向著不同的“極端”推進的過程中,作者更愿意呈現的是在《無字》中即有所肇始的某種“神秘的、無法了解而又可以操縱我們命運的力量”。在此種意義上,那幅暗中掌控了眾多人命運的晉代長卷才是小說的第一主人公,它“似有亦無,似無亦有,似完成又似未完成,說它無形、無狀、無象,卻又有形、有狀、有象。……是焉非焉,隨人所想,隨人所思……遠看是一種解釋,近看又是一種解釋,這解釋與那解釋,又如此地風馬牛不相及……似一個等待,等待未來的延續;又似一個挑戰,挑戰超越”。對“神秘力量”的探詢顯然是一個極具文學性的永恒話題,在《知在》里,它本來有可能為展示作者的寫作才能提供一個新的舞臺,可惜的是,作者對這一主題的探索終究還是停留在情節設置的“輪回”上:那幅古畫今天的擁有者葉楷文的小名正與遠在晉代的畫的作者相同。葉楷文存在的合法性似乎僅僅為了促成這幅綿延了1700年的古畫的再度“完整”,而其他所有人也不過是為了這個“輪回”才被賦予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權利。
因此,雖然“情”和“神秘力量”的結合讓這個小說具備了“好看”的成分,但在“挑戰和考驗”作者自己的意義上,《知在》卻未必成功。首先,在《收獲》60頁的篇幅里填充進如此繁多的情節,使得小說的整體格局過于密集,小說的信息量遠遠大于它試圖展示給讀者的蘊涵在“知在”二字中的藝術內蘊。其次,作者好像越來越沒有耐心營造最能見出自己寫作功力的細節和氛圍了,文字的張力也總是在剛剛露出一點眉目時即被眾多如“說不定”、“誰能證明”之類充滿了敘事者個人見解的排比段落所取代。此外,為了結構上的完滿(兩個半幅畫的“重逢”?)和情節上的“自圓其說”,作者一次次地啟用那些不可知的神秘因素,也讓小說沾染了某種在當下流行文化中大行其道的“玄幻”色彩。比如葉楷文何以就“突然具有了對中國古董、字畫方面的品位……那獨具一格、極端到位、萬無一失的直覺,讓他今非昔比”?而生長在國外從未受過任何中國文化熏陶的毛莉為何第一次就能將葉楷文擺滿文房四寶的書案整理得“有規有矩”?
而在另一層面上,《知在》存在的問題對目前相當一部分小說家來說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離開了經驗性的領域、面對各種流行文化的入侵,作家們如何在保留自己原有創作個性的前提下,引領小說謹慎地“突出重圍”?
鐵凝以前的作品如《玫瑰門》、《大浴女》等,關注的是城市與女性,注重個人情感幽微處的開掘。而在《笨花》中,她寫了從清末到抗戰華北平原上一個村莊的故事,著重寫的是歷史風云變幻中的鄉村與農民。小說并沒有一個完整的戲劇化的故事和貫穿全篇的中心人物,而是以散點透視的方式,將那段時期的中國歷史融入了平凡的人與事之中,化傳奇為平淡,以娓娓道來的方式講述了笨花這個村莊的故事。
《笨花》中的敘事,與“革命歷史小說”與“新歷史小說”不同,但又糅合了這兩類小說的一些因素,發展出了一種“地方志”式的敘述,以地方性知識來講述自己視野內的“中國故事”。作者將散落在笨花上的歷史碎片撿起,精心地拼湊起來,寫出了歷史風云變幻中的日常生活。
從“地方志”的角度,小說自然地以鄉村人物和地方風俗為描寫重點。鄉村人物,尤其是其中的“鄉村奇人”,在小說中得到了突出表現,向喜這樣飛黃騰達的人物可謂奇人,向文成這樣未卜先知的鄉村醫生也是奇人,瞎話連篇的“瞎話”、篤信基督的梅閣、從城市來的取燈,都可謂之奇人。小說正是通過對鄉村形形色色人物的展示,塑造出了一組“群像”。在這些人物中,大花瓣和她的女兒小襖子的形象,值得特別注意,這是兩個風流的鄉村女子,從她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趙樹理《傳家寶》中“小飛娥”、孫犁《鐵木前傳》中“小滿兒”的影子。
民風民俗更是作者描寫的著力之處,《笨花》既寫出了鄉村的日常生活,也超越了一般的日常生活,而深入到了地方或民族集體無意識的深處。在這里,鐵凝寫出了歷史變遷中鄉村里“安穩”的一面,開頭對“黃昏”的描寫,窩棚里的故事,摘棉花、打兔子,最后給老人“起號”等等,充分顯示了傳統的深厚積淀和民間文化之活力。
在這些風俗描寫中,對笨花“黃昏”的描寫令人印象深刻,這里的黃昏是舒緩的、寧靜的,似乎亙古以來鄉村的黃昏就是如此。在蕭紅的《呼蘭河傳》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對鄉村黃昏的相似描寫,也是同樣優美動人。不同的是在蕭紅那里,只是對風俗人情的描寫,更多的是懷念與挽留的抒情意味,而在鐵凝這里,對黃昏的描寫還承擔了小說中的敘事功能。小說的整體風格舒緩、自然,但也不乏戲劇性。
“地方志”小說不僅是地方志,它還通過歷史風云與笨花的交織,從“地方”的角度寫出了“中國的故事”,但在駕馭大歷史方面,也顯示出了作者在某種程度卜的力不從心。鐵凝對這一段歷史并沒有完整而明晰的認識,作品的細部較為充實,而整體上則是混沌的,這或許源于作者表達的無力,卻也顯示出了歷史感的薄弱和時代精神的匱乏。
陳應松的中篇新作《吼秋》延續了他對底層苦難的一貫關注。小說的主線是一個現代版的《促織》故事。只是《促織》敘述的是一個由官府威逼造成的凝聚著辛酸卻以喜劇結尾的故事,《吼秋》則演出了一幕由官員的無知和自私釀成的人間悲劇、慘劇。在連日的暴雨沖襲之下,地質結構極不穩定的毛家溝有全鎮覆沒的危險。官員為了保住自己的政績,鋌而走險,蛐蛐大集如期上馬。奠基之日,便是崩巖之時,全鎮百姓遭受滅頂之災。小說以一個小人物毛十三的視角,見證了這一過程。毛十三同時扮演著預言者、受難者和受壓迫者的多重角色。這三重角色,正好體現了小說特色的三個層面。
首先,《吼秋》是一篇帶有魔幻色彩的小說。對原始的自然環境和恐怖氣氛的渲染在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小說中就已初現端倪,種種神秘的、甚至是迷信的因素,在這個系列小說中也露出苗頭:像松鴉嗚叫聲中離奇古怪的死亡故事(《松鴉為什么嗚叫》),像看見了天邊的麥子就必然成為全村敵人的命運(《收割》)……這是陳應松小說一直延續下來的明顯風格,《吼秋》是這一風格的一次集大成:傻子崩巖預言的應驗、起蛟與龍蛋的傳說、可怖的肉人祭窯……種種帶有遠古巫術色彩的情節,讓小說具有了現實層面之外的意義。毛十三是這些神秘元素的當事者、見證者或傳播者。也只有在他眼中,世界才會是這樣的混亂形態。這一預言者的身份,和毛十三本身的受難形象又是統一的。堂弟毛幺九是十惡不赦的魔鬼,毛十三則承擔了所有的苦難和冤屈,只能絕望地向老天爺吶喊:“塌死他們吧!這些禽獸不如的家伙”。從這兩個人物的設置上,我們又可以把自然原因導致的崩巖視為對人類罪惡的“天譴”。小說最外露的,也許最能代表陳應松創作意圖的,應該是對官僚政治的批判和對被壓迫者的同情。在這個意義上,毛十三等山民和形形色色的官員又處在了道德天平的兩端。好官、壞官,說到底都是為自己打算的官。睚眥必報,Jb黑手辣的付隊長,面慈心惡、冷酷自私的阮鎮長,還有昏聵羅嗦的副省級干部黃老,都是作威作福的一丘之貉。鎮長為吸引投資,必須走上層路線;為討好黃老,搶奪山民的傳家寶,脅迫毛十三冒險進山捉蛐蛐;為保住政績,供技術專家如上賓、置村民性命于不顧……這就是小說所反映的中國官僚政治的現實,相當尖銳。不過也存在著和《太平狗》一樣的簡單化和極端化的毛病。尤其是黃老出場時的漫畫式描寫,過于油滑。
在著力營造的陰森氛圍中,《吼秋》用慘烈的畫面揭示了社會現實的黑暗和人性的丑陋。開篇大開大閹,蠻荒神秘的氣息撲面而來,頗具氣象。對于毛家溝原始自然環境和恐怖的陰雨天氣的渲染非常成功,讓人覺得仿佛有水氣和寒意從文字里漫溢出來,這是小說最為成功之處。接下來正邪分明的人物設置,又讓讀者看到了類似《悲慘世界》中善惡之辨,以及魯迅小說國民性批判的可能性。隨著小說的推進,主題卻逐漸窄化到批判現實的簡單層面上。結尾的狂歡與災難的邂逅,先前的種種造勢和鋪墊都落了空,一些人物如毛幺九、二秀也沒有交待去向,給人頭重腳輕之感。另外,小說的方言色彩過于濃重,也造成了一定的閱讀障礙。
《菜地》是王祥夫津津有味地講述的一個小故事。村長米菜籽給米仙紅一家帶來了希望,這希望真切而如同夢幻,甚至遭人妒忌——“那狗日的”(一個城里的有錢人)相中了米仙紅的地,這塊地將成為專門為“那狗日的”種環保菜的私家園地,它給米仙紅帶來的是利潤和美好的希望。為此米仙紅宴請了全村人,然而帶有夢幻性質的歡樂和期冀最終由于他“體檢不合格”而破碎了。破碎了期冀,而日子還得過下去,那塊地,米仙紅決定繼續種菜,這里面,有和希望對抗與和解的雙重成分,也有被掩蔽的怨氣。《菜地》著重的是小處的經營,它不激烈,卻貯藏了眾多的感懷和吁嘆。他故意不提供更多,“那狗日的”除了擁有財富之外我們無法知道其它,這個人物始終被置于場外而又籠罩全篇。小說的敘述語調味道渾圓,細致,有質感,時時處處體現著精心。譬如:小說開始是村長和米仙紅對話的場景,用場景進入是營造氛圍的手段之一,王祥夫在小說一開始也將氛圍感造得很足,它既交待了故事背景又埋人了謎,雖然這謎并不難猜,但充溢在字里行間的十足韻味依然讓讀者心甘情愿地跟著作者走,其中的吸引和趣味便不僅僅是敘述者一個人的夫子自道,更是“他”和讀者的共謀。比之《婚宴》(《人民文學》刪5年第8期)中更多靜態微妙的場面描述,《菜地》在情節上略具動感,這點動感像被砂石包裹的璞玉,規模初具,玉的光芒也偶有閃爍,但惜尚乏英華凝聚的一閃,那樣的寫作將更具有挑戰性。
須一瓜的《提拉米酥》(短篇)也讓人眼前一亮;小說既可玩味,欣喜便從中來。須一瓜一度沉迷于警察、兇殺等題材,作品常常閃現新聞報道的影子,這回拿到《提》一讀,爛熟的元素蹤影皆無,不覺心中一喜——須一瓜終于走出對單一題材的復寫,關心起身邊的日常生活來了。《提》講辦公室的男女關系,但無關風月,選取的事情既小,又周正不打眼,卻能寫得波折輾轉不厭讀,讓人心中再喜。不過,小說最讓人驚喜的還是須一瓜對人性分寸的拿捏,準確尖刻,在文字上又不肯露出凌厲之勢來;每個人物尚留有自我生發的余地,可進可退,各有看點。小說也難言旨義深遠,卻顯示了一個新銳作家走出瓶頸的努力和進一步發展的潛力。
喬葉的中篇《打火機》是一篇非常好讀的小說。16歲時被人強暴的事實,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讓“壞女孩”余真意識到了自己的性別身份,她一改“假小子”式的狂野招搖,努力成為循規蹈矩的模范淑女。而她精心收斂了數年的“野性”,卻在一次度假時被想勾引她的省廳上司洞悉、喚醒了。小說最大的看點在余真本性被喚醒時內心的矛盾與掙扎——但也恰恰在此顯現了作者的筆力之弱——余真的矛盾與掙扎同喬葉筆下其他性情乖巧的女主人公心理并無二致,那種小心謹慎、四面討巧、時時不忘保護自己的殫精竭慮都是關注喬葉作品的讀者所熟悉的。正是在這種熟悉中,“壞女孩”余真不見了——小說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溫情默默的“良家婦女”在用自己的邏輯去“猜測”一個壞女孩的成長,一開始我們都認定余真心里藏著一把刀,她真正渴望的是刀光劍影的生活;不幸的是她—朝掏出刀來,我們才發現那不過是柄木刀,實在難言鋒芒。
打頭的兩段文字倒好,樸實簡煉、細膩而不失大氣,要是全篇都能在這樣的文字中展開,小說的格調就會上一個層次了;但現在的《打火機》敘事卻過于瑣碎,語言缺乏節制,常常是讀者對余真的想法已經了然于胸了,余真自己還在那里左思右想。至于小說題目的深意,《人民文學》的編輯一語道破,“那個具有男性權力與力量象征的打火機,最后點燃的竟是余真這樣卑微女性的尊嚴與價值”(《〈人民文學〉2006年第1期:看點》)———或者干脆說點燃的是余真心底的那把火,應該說“打火機”的確提供了這樣的契機,只是小說勁道不足,火候溫吞,深意已然在望,表現尚有差池。
黃詠梅的《單雙》塑造了一個偏執瘋狂的女性李小多。出生在一個暴虐的家庭中,李小多承受不幸的同時也制造著不幸。對數字與生俱來的敏感讓她獲得了某種通過預知數字的單雙而控制輸贏的信念。這種不容觸動的信念讓她變得更加偏執、決絕。因為這個信念,她在漏數一顆扣子的時候干脆將它吞下去;她忍受著母親贏錢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幫母親買彩票;她的執拗讓父母毒殺智障哥哥的計劃功虧一簣;她將惟一的情人和知已向陽殘忍地刺死;她用近乎無賴的打賭方式把哥哥拋棄在茫茫的人海中……當她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贏了父親,贏了母親,贏了向陽,贏了廖小強之后,她突然發現,“我現在實在想不起來我還有誰該去贏了。”在最后的與自己的賭局中,李小多為了改變結果,義無反顧地賠上了性命。和李小多一樣,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幾乎都置身于現實或者人生的賭局之中,賭注可以是金錢,是內臟,是身體,是親人,乃至生命。和短篇小說《負一層》(《鐘山》2005年第4期)中智障女阿甘一樣,李小多也是一個非正常的人物,黃詠梅在處理這樣的人物的時候,總是能深人人物的內心世界。用這樣的視角來看世界,也總是與常人不同。阿甘的世界那么簡單而溫暖,李小多的世界這么冷酷而瘋狂。當她們與現實接觸,最終結果卻都是死亡。通過李小多這個鮮明執拗的人物,小說展現了生命的無常和脆弱,展現了一種非理性的絢爛,一種悲壯而忘我的投入和盲目。小說的敘述語調很有特色,透著一股漠然處之的冷勁兒。黃詠梅這樣獨特的風格,在當代的作家中非常少見。
李浩的《失敗之書》作品主題之陡峻,人物形象之凌厲,在近年來的文學作品中較為少見。小說以哥哥這個“堅硬的失敗者的形象”為核心展開故事,多角度刻畫他的不同側面,這樣的寫法類似雕塑。哥哥陰郁、孤戾的形象在一次次的家庭沖突中愈加強烈,棱 角分明。整篇小說一直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之中,這樣的效果部分來自情節本身的張力,部分來自作者直接有力的語言風格,讀來頗有勁道。小說以“妹妹”作為敘述人,以女性的視角觀看、體味,豐富了作品的內涵。但作者似乎對女性的感覺、心理把握得不夠確切,妹妹的形象較為模糊,缺少足夠的穿透力。
文珍的《色拉醬》以追憶的口吻敘述了兩個女孩之間微妙的感情經歷。這一對女孩“你動而我靜。你之張揚與我之隱忍。你的恐懼寂寞與我的長久自閉恰成為妙的對比”,她們互相吸引又保持距離,她們刻意離別又相互思念,情之深切,情之純澈,于種種細節間低回盤旋,令人頗覺新異,也感懷不已。小說中一個女孩的喃喃自語和兩人之間曾經的對話交替出現,猶如音樂中兩個不同聲部的組合,這樣結構類似于作者去年發表于《人民文學》第7期上的《果子醬》,但更為精致考究,近于詩歌之美。此外,《色拉醬》中處處可見空靈犀異的文字,比如描寫色拉醬“尤其那種跌宕得一塌糊涂的媚態。當它在水果上柔軟地坍塌,四處彌漫,再被一塊塊細意涂抹均勻。我們一起品嘗它,便如在春日繁花煙柳下,一起做一次奢華的味覺旅行”,氣韻流動,十分耐讀。
自去年起人氣一直飆升的徐璐小說在新春里無疑依然搶手。1、2月的《萌芽》、《布老虎青春文學》、《青年文學》一同推出她的三個短篇,既異常顯眼,又耐人尋味。在“80后”寫手紛紛以“告別校園”的方式嘗試轉型之時,徐璐小說仍然堅持校園生活的題材,是否意味著一種冒險?“校園生活”,這個被“80后”寫得很“濫”的題材在徐璐的小說中究竟會怎么樣?不過,既然徐璐一出場就毫不顧忌“80后”所追逐的各種時尚寫作路數,自然也就不會由于“80后”對校園生活的告別而放棄自己的認知力。
三個短篇中,《李莫愁們的念去去》(短篇,《布老虎青春文學》第1期)頗值得回味。徐璐小說一向以一種理性的理想主義見長。該篇表面上看,似乎是為高學歷女孩子所做的“翻案”文章,但它的意義卻在于:在反擊世俗成見的同時,嘗試建立一種80一代的新理想主義成長觀。小說以機智、俏皮、活潑而又尖銳的方式描寫了女碩士生們的生活。它不限定在觀念的印象,而是呈現出她們的另一個世界:無論是化學系女研究生謝銥釩的反常規的戀情,還是以夢想為生的尹莉莉的一次次傷痛,都勇敢、純粹、執著。她們欣賞夢想的氣息,雖不偏執,但態度堅定,難以動搖。尤其,小說展現了“80后”為烏托邦理想付出行動之后所面臨的一系列難題和困境。愛、感動、陽光、理想與痛、遺忘、陰霾、幻滅相互糾纏在一起,卻又在糾纏中被理性梳理。小說不但透露出青春期的游蕩漂泊,更顯示了理智和自制。由此,小說讓我們重新領會了80一代人語言和夢想的清脆質地。它是寬厚的,敏銳的,柔軟的,憂傷的,更重要的,它是智性和堅韌的。
當然,小說在創立徐璐小說風格之時也有明顯的缺憾:理性的強大有時導致主題有些觀念化;語言風趣,故事卻缺乏余韻。
(邵燕君綜述;魏冬峰評《知在》、《菜地》;李云雷評《笨花》;王斌評《吼秋》、《單雙》;趙暉評《提拉米酥》、《打火機》;劉勇評《失敗之書》、《色拉醬》;徐妍評《李莫愁們的念去去》)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海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