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劇批評中的假命題

熊十力先生曾說：“吾國學人，總好追逐風氣，時之所尚，則群起而趨其途，如海上逐臭之夫，莫名所以。”(轉自陸建德《海上逐后》)這話可謂鞭辟人里。很長時間以來，我們習慣了成王敗寇的批評。一個(或一類)作品有點走紅，鮮花和贊美便蜂擁而來。不少歸納總結韓流模式的評論，仿佛成了夸張韓劇優點的放大鏡。這種傾向，不僅陷入了追捧“流行時尚”的盲目，也不利于汲取韓國文化產業的成功經驗。為此，本文擬對報刊韓劇劇評中有疑問的觀點做一梳理。

一、“邊播邊拍”是否符合觀眾需要

在論及韓劇優點的文字中，有人把韓劇根據觀眾口味“邊播邊拍”作為經驗來介紹。說“韓劇在制作之初，并不確切規定劇情將如何發展，也不規定將拍攝多少集，對人物命運的走勢也不做完全固定的安排。根據觀眾的反饋，在拍攝過程中，隨時調整拍攝計劃。受觀眾歡迎，故事就一直發展下去，一旦觀眾對故事失去興趣，電視劇就會戛然而止。比如電視劇《女人天下》最初計劃拍攝50集左右，但是由于其收視率最高曾達到過55．3％，平均收視率也達到34％，因而它最終拍攝了150集，在韓國陸續播放了17個月，就連韓國世界杯足球賽也不能使其收視率下降多少。”

且不論這些數據準確與否，先要弄清的一點是，“邊播邊拍”的模式，算不算韓劇的獨創。其實，在電視劇市場，根據觀眾(或讀者)口味，現編現拍的模式并不新鮮。香港武打連續劇中，有不少“邊播邊拍”，戛然而止的。只是大多被斥為“粗制濫造”的東西，雖然在播出時有吊觀眾胃口的效果，但播完后便忘得干干凈凈，所以也沒有人注意。而且，并不是所有的電視連續劇都可以“邊播邊拍”的。在我看來，《看了又看》、《女人天下》等韓劇之所以能使用邊播邊拍的模式，相當重要的原因是那種描寫瑣細的，再現普通生活的內容可以不受已經發生的事情的限制。但這種模式既容易導致簡單化、粗疏化的后果，更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創作模式。所以，“邊播邊拍”也許是韓劇拍攝的特點之一，但肯定不是流行亞洲、遠銷東亞的原因。

二、演員“養眼”是韓劇流行原因么

在尋找“韓劇熱”原因的評論和觀眾話語中，有人列舉了韓國的金喜善、裴勇俊、安在旭、韓惠珍、蔡琳、崔秀鐘等一批各年齡段的韓劇演員，說韓劇演員都“養眼”。針對這個問題，我在本校英語專業大三、大四的7個教學班發動過一次全體學生參與的討論，在談到韓劇流行原因時，大四學生基本上沒有感覺。大三的韓迷，也主要是女生。說韓國演員“養眼”的理由，也并不統一。令人意外的幾個理由：一是“現在興韓國的”；一是“韓國的整容手術世界第一，韓國演員大多數是整過容的”……最叫人驚異的答案是：“本來我對韓國演員沒什么感覺，不過大家都說好，我還是看嘛。”話里話外，除了“陪他們玩”的意味，不禁讓人想起安徒生童話《皇帝的新衣》。

在把“韓劇”作為作文或論文選題的約50個大三、大四學生，也提出了幾個她們喜歡韓劇的原因：

1、演員養眼，服裝好看，音樂好聽；

2、韓劇中那種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凄美，纏綿，又有大團圓結尾的愛情故事，可以讓人做白日夢。其實，我們明知道現實中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好事的。但看了這些故事，可以在幻想中得到點滿足，緩解學習的壓力。第一組理由大家都很眼熟，不必討論。第二組理由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部分青少年韓劇迷的真實想法和韓劇流行的原因：既然大學生都喜歡韓劇提供的海市蜃樓幫助她們營造做白日夢的氛圍，從而緩解緊張的學習壓力，那么工作更緊張辛苦的公務員和白領又何嘗不需要同樣的白日夢來緩解工作壓力呢?看來，這個來自韓迷的理由比“演員養眼”更有說服力。

三、關于韓劇“精美”與制作精良

除了“演員養眼”外，還有種流行的論點是：“韓劇用了精美的歐美式包裝”、“制作精良”；說韓劇征服亞洲的原因是：“唯美的畫面，動聽的音樂，時尚的人物，幽默的語言”……這些優點雖不無道理，但并非所有受歡迎的韓劇都有的特點。譬如《加油!金順》的畫面則未必比得上《還珠格格》的唯美性；《大長今》的確稱得上“畫面唯美，制作精良”，但除了兩個專門插科打諢的角色外，語言根本談不上幽默；或許是民族習俗和翻譯作品信息的損益作祟，韓國連續劇中可以和《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語言幽默感媲美的還真不多見。就拿《順風婦產科》和《閑人馬大姐》、《我愛我家》等系列喜劇比，前者也不如后者耐看。

所以，韓劇制作精良，歐美式包裝也許稱得上“韓劇熱”原因之一，但肯定不是根本原因。再說，大多數韓迷并非專業人士，他們對韓劇是否制作精良，是否歐美式包裝并不關心。他們在乎的，恐怕更多的是劇情是否符合自己的審美價值判斷和需求。

有媒體挖苦《大長今》說，宮女穿高跟鞋，炒菜用不銹鋼鍋，皇宮不在城市中，倒像在山村廟宇里，說明韓劇的粗制濫造，大大失真。上海電視節期間也出現了“內地電視大腕集體炮轟韓劇”事件。不過，下面這段贊美韓劇的評論，也許更說明了業內人士對韓劇制作精良與否的看法：

我曾聽見國內“電視藝術工作者”以極不屑乃至有些委屈的口吻表達對老百姓迷戀韓劇的氣惱。他們說：看看被引進和播出的韓劇，根本找不出一個精心制作的例子來；它們的鏡頭多么單調，置景虛假得嚇人，用光可笑——不，簡直談不上用光，到處都白不拉呲，連最起碼的明暗對比都看不到，還有它們的攝像，有構圖嗎?根本沒有!毫無疑問，韓劇的制作一般都質地粗糙，一望而知是既不精心又造價低廉之作。

……

但所不同的是，我并不以為這是韓國人無能；相反，我在心里面琢磨的是，也許這正是韓國人比我們精明和看得透徹之處。我想起了另外的例子，比如說家具，我們不妨拿明式家具或歐洲古典家具同如今“宜家”店里擺放的現代家具作番對比，誰都覺得前者美輪美奐、用料及制作精粹，后者卻只是實用、方便，但以前者昂貴的價格和過于藝術化的質地，通常能有幾人可以把它們請入家中并切實當作家具來使用呢?

論述者的本意，是說韓劇比國產劇好。而且好就好在不追求精美而顯示出精明和“看得透徹”。但既然是“電視藝術工作者”都說韓劇“鏡頭單調，缺乏構圖，用光技巧不講究”，韓劇“精美”、“制作精良”又從何談起。

四、韓劇是否擺脫了“苦難敘事”模式

有影視批評家對比《渴望》、《婆婆》、《我的兄弟姐妹》、《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等劇中的苦難敘事內容，指出國內電視劇“爹死娘亡孩子丟”的模式，有礙創新，而韓劇則突破了這一模式。這個觀點也值得商榷。

“爹死娘亡孩子丟”，是批評者對國產劇制造激烈的矛盾沖突的概括。事實上，上述國產電視劇確也陷人了“爹死娘亡孩子丟”的“苦難敘事”模式。不過，這種模式——如果可以稱為模式的話——韓劇沒有擺脫，也不可能擺脫。你看，《青青草》中泰勇的怪癌，《泡沫愛情》中燕珠的血癌，不也是一種更加單調的“苦難敘述”模式么?以《太長今》來說，其吸引觀眾的要素，還是女主角從父母遭遇起，到貫穿她一生的一個又一個苦難和戰勝困難的各種內在和外在因素；《加油!金順》中，金順從小父死母棄，少女時又未婚先孕，新婚不久就死了丈夫，時時要面對在孩子和愛人之間做抉擇的苦境。金順的苦難，比張大民的苦難，多了去了。主要劇情也是在丟孩子或丟愛人的矛盾中發展……

從世界文學史范疇看，用陳述甚至夸張生活的矛盾和苦難，吸引讀者和觀眾眼球的“苦難敘事”模式，本是基本創作路數之一。也是營造故事的主要手段。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堪稱苦難敘事的經典；《紅樓夢》從烈火烹油的繁榮走向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也沒有跳出苦難敘事的模式。“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由于人類文明史如此，觀眾審美心理規律如此，作家描寫不幸，就是比描寫幸福的創作空間大許多，或者說苦難敘事的模式本是文學創作，包括韓劇創作，永遠也擺脫不了的模式。

再說，中國文化圈的核心價值觀，最大的特點就是看重“善”即“利他”的行為價值。在“利他”文化土壤里，絕大多數人歷來在潛意識里，有一種以同情他人的苦難來實現自我肯定的心理。婦道人家大多愛看“苦戲”，魯鎮的人們愛聽祥林嫂講阿毛，都反映了一種從同情他人苦難中獲取道德感滿足的文化心理。人類生存模式的規律，加上中國文化深層結構因子，加重了“爹死娘亡孩子丟”模式的藝術吸引力。如果韓劇真的突破了“爹死娘亡孩子丟”的模式，它在中國的市場也就難說了。所以，把“突破苦難敘事模式”作為韓劇熱的理由，也是站不住腳的。

結 語

除了以上幾點值得討論的觀點外，為了印證韓劇評論的一些主要觀點，我們還曾約請部分韓國留學生就韓劇在韓國國內的情形座談。有位韓國學生的回答頗有代表性：第一，我們不看《青青草》、《大長今》和其他家庭生活劇；第二，我們喜歡香港武打片，包括電影和電視連續劇。筆者同在華做生意的韓國熟人聊起韓劇，也得到了和學生—樣的信息：韓國生活劇在國內的主要觀眾，還是婦女和大中學女生。認識到這一點，有利于糾正韓劇“大有俘虜全民之心的態勢”之類的觀點，也有利于更好地汲取韓劇的營養。

事實上，韓劇風行中國及整個亞洲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又有韓國政府的支持。而且，韓劇制作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輸出韓國文化，還要對準東亞——即中國文化圈市場。這就難怪許多讀者都說看韓劇像自己在和劇中人一起生活一樣，非常自然、真實，還可以在韓劇中獲得許多生活的啟迪。除了唯美、精致的標準符合中國文化圈的審美習慣外，關于韓劇“投人大”的優勢，實際上是在韓國政府確立“文化立國”的國策下的必然。沒有韓國政府的文化產業輸出戰略，在財力、人力上支持文化輸出，這些特色都不會存在。關于這些方面的內容，其他報刊的文字已經談論不少，這里不再贅述。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