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經驗：文學理論的基點

全球化語境下中國文學理論的建設問題已成為前沿性的熱點話題。近兩三年來，召開了多次關于中國文論建設的研討會，學術期刊上的爭鳴與探討也方興未艾，存在狀況、新近走向、發展前景等各個方面都得到了熱切關注。但是，文學經驗對文學理論的重要作用未得到足夠的重視。中國文論建設若離開中國文學經驗，那么只能是空談，這—點需要引起學術界的警惕。

一、文學經驗與文學理論

文學理論來源于文學現實或文學實踐，這是堅持唯物主義所必然得出的結論。但文學現實和文學理論之間并非真空地帶，即文學現實不可能直接、自動地一躍而為文學理論，其間須有主體意識積極有效的介入。從文學現實到文學理論需要主體意識兩次介入；第一次，主體(人)對豐富的文學現實進行感受和體悟，我們將這種感受和體悟獲得的結果稱為文學經驗；第二次，主體對文學經驗進行抽象和總結，其成果就是文學理論。可見，文學理論的根本來源是文學現實或文學實踐，而直接來源則是文學經驗，文學經驗是溝通文學現實和文學理論的中間環節。文學經驗這一中介因素對文學理論所起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可目前的學術界對此似乎過于漠視，因此有必要重申一下。

從文學理論的形成過程看，文學理論是對文學經驗的理性提升和哲學抽象。這意味著文學經驗是文學理論的闡釋對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文學理論作為一種獨特的話語形式，與其說是對文學(文學現實)的言說，不如說是面向文學經驗的言說。這還表明文學經驗是文學理論形成的基礎和前提。相比較而言，從文學現實到文學經驗，感性成分居多；從文學經驗到文學理論，理性思辯占了優勢。顯然感性認識階段形成的文學經驗是抵達文學理論這一理性高度的前提。在澄清了文學理論的言說對象和經驗基礎之后，我們發現，建構文學理論的過程，其實就是積累和反思文學經驗的過程。對文學經驗的積累和反思是理解、掌握已有文學理論的關鍵，也是創新文學理論的出發點。只有積累了豐富的文學經驗，在接受文論時，文學理論枯燥的表述才會生動起來，神秘的理性面紗才會揭開；在建設文論時，文學理論才會獲取“源頭活水”般的生命催動力，不斷向前發展。而是否適合經驗基礎則可視為衡量文學理論的標準。“一種文學理論體系，只要適合于它的經驗基礎，就必定是圓滿自足的。”這樣的文論話語能夠有效言說文學經驗，從而才能夠有效言說文學。

從文學理論與文學現實的對話看，文學現實和文學理論通過文學經驗的傳導而發生聯系、相互影響。文學理論會隨文學經驗的改變而改變。文學經驗隨文學現實而動，文學理論隨文學經驗而動，這樣，文學理論與文學現實始終保持緊密聯系，文學理論才不至于淪為喪失實際指向的空洞原理，進而才有資格對日新月異的文學實踐做出及時有效的回應和干預。文學理論與現實語境的這種互動關系確保了文學理論的現實根基和功能發揮，而在互動關系的建立中，文學經驗勢必充當中介的角色。有論者指出：“文學理論與歷史的積極對話必須以文學經驗為中介。只有進入文學經驗的歷史問題才會得到文學理論的正面注視。”文學理論與現實的對話也同樣如此。當然，存在著前瞻性的文學理論，它與文學現實的無法對話只是暫時的，它會解釋、指導未來的文學現實，它是在已有文學經驗基礎上所做的規律性預測，仍依賴文學經驗。

不同文學理論間的交往、溝通也要借助文學經驗。民族、國家不同，文學經驗會有差異，同一民族、同一國家的不同歷史時期孕育出的文學經驗也會不同，因此不存在一成不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文學理論。聯系不同地域、不同歷史階段的文學理論的紐帶仍然是文學經驗。從共時角度看，文學理論在不同地域間的對話本質上是不同文學經驗的交流，只有進入本國文學經驗范圍的他國文論才會得到接收和成功應用；從歷時角度看，文學理論的階段性發展無非是文學經驗變遷的跡化形態，只有進入當代文學經驗領域的古代文論才會得到有效繼承和發揚。

文學經驗對文學理論的上述重要作用是在考慮文論建設問題時必須牢記的。它提醒我們，在文學理論的建設過程中，不能割裂文學現實、文學經驗、文學理論這環環相扣的三者。尤其是文學經驗這一中介，由于容易被忽略，所以尤其需要特別重視，以避免從文學現實到文學理論的急躁冒進而導致的凌空蹈虛。然而，令我們痛心的是，中國當前在一定范圍內已出現了遠離文學經驗的所謂的“文學理論”，而且如果不加以防范，這一范圍極可能有擴大的趨勢。

二、警惕遠離文學經驗的文學理論

對中國目前的文學理論，不少學人并不持高調的樂觀，“危機”、“失語”、“活祭”、“扮酷”之類觸目驚心的字眼背后是—張張憂心忡忡的面孔。在社會轉型、時代突進的情勢下，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以來，在提出“文學是否會終結”之后，緊隨而至的是“文學理論是否會消亡”的疑問，世人對文學理論前途的焦慮不言而喻。現在，文學理論尚未陷入不可收拾的局面，但危機畢竟存在，造成這些危機的原因也相當復雜。筆者認為，對文學經驗的漠然和置之不理，是使中國當下文學理論身陷不妙境地的重要原因。從是否具備文學經驗的基礎這一視角來考察文學理論的危機，這一努力在目前的情況下是非常必要和有意義的。

中國當代文學理論已越來越失去了對文學現實的影響力，這是文學理論的最大尷尬。仔細審視這一尷尬，文學經驗缺乏造成文學理論和文學現實嚴重脫節是其關鍵癥結所在。文學理論為闡釋文學經驗、指導文學現實而存在，其本身并無自足存在的合法性依據，只有在自身言說的現實效應的追求中才能體現其存在價值。而沒有文學經驗做基礎所形成的文學理論與文學現實的聯系中斷了，成為無法闡釋具體的文學經驗、文學現象的無對象的言說，對改造文學現實更是沒有發言權。朱光潛先生說過：“一個人必先自有藝術的經驗然后才可以批評藝術。”因為：“批評有創造欣賞做基礎，才不懸空。”文學批評如此，文學理論何嘗不是呢?當然，搞理論和批評的人不必非得搞創作，但文學經驗，無論是創作經驗、欣賞經驗還是文學史的經驗，總得要積累。可是就有一些文論研究者，不創作不說，連文學作品都很少讀了。他們對廣闊鮮活的文學現實視而不見，而是固守在自己狹小的理論作坊里煉制概念，尤其是大概念、新概念。這樣的理論難覓知音，不能與作家對話、指導文學創作，也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啟發他們的欣賞，充其量只是無關痛癢的概念堆砌。更有甚者，簡直難覓讀者，因為此類理論的表述動輒深奧難解、不知所云，對讀者的神經是嚴酷的考驗。這樣的理論必然是懸空的、對文學現實無能為力的空洞存在物。

在中國文論的建設過程中，厘清古今中外文論的關系是一項無法回避的工作。前文所述不同文學理論間的交往原則無疑使這一工作的展開明晰起來，那就是，古代文論、外國文論，只要在中國當代有適合它的文學經驗基礎，只要能解釋中國現在的經驗，就可以拿來為今所用、為我所用。不幸的是，在今天，中國傳統文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落，而西方文論則成了眾人追捧的對象。在中文世界印證西方文論的真理性，用西方理論術語來“唬人”、“扮酷”，似乎已成為一種時尚。如果說西方文論已成為一種品牌，已成為一種強勢文論話語，那么在這一品牌的樹立和強勢話語的締造過程中，中國人自己則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西方文論的合謀者。結果呢?“單方面的中國文論屈就西方文論的言說，這既不能給西方文論增添新的活力，也使中國文論原先的特色消失殆盡。”可謂得不償失。按照賽義德“旅行中的理論”的觀點，理論有時可以“旅行”到另一個時代和場景中，與所到之處的接受土壤和環境相作用，發生理論的修正(有時會變形)，而且產生新的意義。在理論的“旅行”中，與新的接受土壤和環境的磨合，即經驗的整合，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傳統文論到當代的“旅行通道”上被人為設置了重重障礙，而西方文論通往中國的門戶則洞開著。的確，傳統文論有失效的成分，西方文論有可借鑒的地方，尤其在全球化的交往中，外來思想的引入勢不可擋。只不過，西方文論到中國的“旅行”恰恰缺乏關鍵的經驗整合的過程。于是，“中國文學批評界常常脫離本土的現實語境，結果使外來話語和理論變成了‘符號旅行’，而一些文人則充當了‘符號旅行’中的‘搬運工’。”

理論的重復性建設也是個問題。對同一命題反復陳述，不能接下去說或反過來說，也不能說點新的，只是在原地打轉。五個性的雷同理論是對資源的浪費，對文論建設做的只是無用功。豐富文學經驗的積累是創新文學理論的立足點，文學經驗積累不足正是文學理論缺乏增長性的原因之一。與重復建設相反的是無限擴容的傾向。為尋求文學理論的突破，近年來文學理論的文化轉向日趨明顯。文化轉向使文學研究具備了文化研究的開闊視野，文學理論開始打破傳統的封閉的學科壁壘而走向廣袤的天地，從而贏得了開拓創新的契機。不過，有的文學研究在文化轉向后無所不包，“在文化研究的視域內，任何事物現象都被看成文學文本”，文學和文學經驗之外的因素，如廣場、超市、街心花園等，都納入文學研究的范圍，從而將對文學經驗的注意力向外分散甚至徹底轉移。畢竟，對文學的說明不是對整個世界的說明。雖然現在對文學有了新的界定，文學經驗也呈現了不同往日的面貌，但是文學經驗作為文學理論的言說對象這一點不能改變。所以，文學理論研究在文化轉向中要當心對文學經驗的過度偏離。

文學經驗缺乏導致中國文論的上述若干問題。那么，為什么文學經驗缺乏呢?文學理論何以會遠離文學經驗?主要原因如下：第一，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導致文學理論研究人員的非學術狀態。他們常常為了實實在在的目的，如名聲、地位、職稱、學位等就急于搭建文學理論，失去了感受作品、體驗文學的耐性；第二，文學理論研究的制度化。文學理論的傳播和生產基本上被封閉在學校的高墻大院之內，與高校的教育制度尤其是研究生教育制度緊密結合在一起。在這些制度之內，老師要指導學生寫論文，要承擔一定的課題項目，要發表一定數量的論文，或要出書。有些高校的中文系在開設文學史、作品選課程之前就開設文學概論課程，學生沒有基本的文學經驗做鋪墊就學習文學理論，結果為了考試只能硬背概念和知識點。研究生不讀作品專攻理論的現象也較普遍。第三，感性的匱乏。對文學經驗的形成來說，特別需要主體細膩感受事物的直覺能力以及發自生命深處的沉思狀態。但這是個理性崇拜的時代，是個科學技術主宰的世界，文學作為滿足人的精神需求的情感表達方式，創作它和欣賞它的人都在日益減少。

三、關注中國當下文學經驗

關注中國當下文學經驗，是中國文學理論建設的出發點，也是文學理論走出危機、開辟新的發展前景的出路所在。首先要關注中國自己的文學經驗，這是中國文論民族身份確認的有效策略。在全球化語境中，民族文化身份的認同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中國文學理論作為中國文化建設的一部分，有責任樹立自己的民族形象。中國文論不可能在追蹤西方文論話語中發出自己的聲音，而只有在民族特色的彰顯中，它才能申明自己的存在。而中國特色的文學理論，只能來自中國經驗。、其次，對中國的文學經驗，應著重關注當下，只有從當下的文學經驗中才能汲取文學理論新的生長點。文學在今天受到了電子媒介、圖像、大眾文化等多方面的沖擊，在范圍、類型、浯言等各方面都發生了新的變化，而且還會有新的動向。文學理論研究者，應密切注視文學的當下語境，及時感受和體驗這些新的變化和動向，以便調整文學理論的研究范圍、價值取向以至建立新的模式。

從關注中國當下文學經驗出發來建設中國當代文學理論，這并不意味著對外國文論和中國傳統文論的否定和拋棄，這只是強調了文學經驗的中國性、當下性對我國現階段文論建設的重要作用。不能否認，古今中外的文學，無論在思想感情還是表達方式上，都能尋得一定的共同點和可溝通處；而古今中外的文論研究者，無論在情感還是思維上，也都存在可以相互理解和交流的地方。由此，普遍性的文學經驗是存在的，不同文學理論間的可通約性也是合理的。這使得中國當下文學經驗的積累不是封閉性的“絕緣”狀態，而應采取開放的全面接觸姿態，也即是說，中國當下的文學經驗是整合了外來經驗和中國傳統經驗的中國化了的、與時俱進的文學經驗形態。

那么，這種中國當下的文學經驗如何獲得呢?文學理論本身的學科性質決定了它的形成既要有對文學的細膩感受能力，又要有對理論的抽象思維能力。文學經驗的積累即是文學感受力和體驗力的磨礪過程。文學經驗可分為文學閱讀經驗、文學史經驗和文學創作經驗，所以文學經驗理所當然是從閱讀作品、熟悉文學史、從事或了解創作活動中得來。這就要求文學理論研究者要進行包括創作在內的廣泛的文學審美實踐。具體地說，在古今中外一個個具體文本的閱讀欣賞中，汲取文學閱讀經驗，這是文學作品論和文學接受論的主要經驗來源；在中外文學史的梳理中，獲得文學史的經驗，這是文學發展淪的主要經驗來源；在親身創作的體會中，在對古今中外大量作家的創作情況的掌握中，積累文學創作經驗，這是文學創作論的主要經驗來源。在這些經驗的形成過程中，只要牢固樹立中國意識和當下意識，即研究古今中外的作品、文學史亦或作家是為分析中國當下文學和作家的獨特性和發展性服務的，那么，所獲得的就是中國當下的文學經驗，并且是開放型的文學經驗，以此為基礎來建設的文學理論也必定是開放的中國式的當代文學理論。

重視文學理論的經驗基礎，關注中國當下文學經驗，中國的文學理論一定會有遠大的前途。

(作者單位：新疆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