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中的懷舊情結及其價值評判

一

“懷舊”(identity)一詞從希臘詞源看意思是渴望回家的痛苦，泛指離鄉別井在外打仗的精神及心理狀態。到近代，懷舊的定義已遠離原來的醫學和軍事學的范疇，指向個人的意識和社會文化趨勢，并在20世紀成為整個人類文化景觀中的重要一景。

縱觀中國文學數千年的歷史，可以看到“懷舊”是文學發展中的一個核心內容。從淵源上看，中國文人的“懷舊”可以上溯到文字產生之前的年代。在文人們看來，盡管古代原始社會生存條件十分惡劣，野蠻而不開化，但自古傳承下來的對天地萬物的崇拜，對祖先的景仰影響著文人們的心理體認。這種宗教性的情感在藝術創作中轉化為“懷舊”的情結，使他們在幻想中虛構出了一個自由、平等，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理想之國。作為儒家先圣宗師的孔子就十分希望回到和諧的“大同世界”。加上老莊對天道自然的贊頌及佛教對中國文人的精神改造，使得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在心靈深處形成了“回歸”的意識并自然而然地實踐于其創作中，中國文學因而充滿了濃郁的“懷舊”色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中的這部作品，體現的是遠古時期飽受軍旅苦難的心靈對業已逝去的青春的懷念和慨嘆；“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離騷》中的詩句正是屈原意識深處懷舊情結的明證。此外，崔護“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惆悵，曹操“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傷感，再加上陶淵明對“桃花源”的向往，李煜對故國的懷念，讓整個中國文學浸透了對逝去歲月的留戀!

荷蘭學者杜威·佛克馬在《無望的懷舊重寫的凱旋》一文中將李白、魯迅、王安憶、海男等人納入了其關于中國文學懷舊情結研究的視野中，他列舉了李白的作品《登金陵鳳凰臺》，這首意圖超越崔顥的詩較有特色，最后一句“煙波江上使人愁”體現的是如斯蒂芬·歐文所說的“魔法和奇跡不可挽回的消逝，造化無情而天行依舊，以及個人極度的隔絕”。佛克馬接著引用了海男《光榮》的最后幾行：

懷舊，多年靜靜地在火爐旁

土豆和燃燒加強我們的懷舊

同河里的石頭一塊，在魚香的河岸懷舊

懷舊的年齡啊：大約是冬季

懷舊的水平線上已經有老人的歌聲移動

懷舊的晚霞啊：晚霞在身旁，晚霞在移動

他認為：“海男提出了對懷舊的復雜看法，她把回憶看作是一種對過去經歷的賦義行為，即一種事索詞的行為。在她看來，回憶始于尋找事物本質的企圖，回到根與根的純潔”。佛克馬對以上作品的分析無疑是合理的，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審視中國文學，更能反映中國文學懷舊的淵源。正如同樣作為中國文學愛好者的斯蒂芬·歐文所說的那樣，“中國古典文學滲透了對不朽的期望，它們成了它的核心主題之一；在中國古典文學里，到處都可以看到同往事千絲萬縷的聯系。‘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既然我能記得前人，就有理由希望后人記住我，這種同過去以及將來的居，間的聯系，為作家提供了信心，根本上起了規范的作用。這樣，古典文學常常從自身復制自身，用已有的內容來充實新的期望，從往事中尋找根據，拿前人的行為和作品來印證今日的復現。”

二

如何評價懷舊，是一個難題。從正面的意義來說，懷舊的價值至少有以下幾點：

第一，懷舊是一種情感的宣泄，是基于對現實痛感的彌補和調節，它最終指向和諧統一的美感體驗，是一種審美愉悅。懷舊的內容雖然指向過去，但它卻更是對現實的調節。懷舊者將自己的情感附載于美好的過去，通過這樣的回顧和想象體驗現實中難以獲得的安寧、恬靜，現實中的抑郁得以舒展，心靈在懷舊中凈化，和諧統一的美感長久地延留，懷舊因而實現了它的審美功能。

第二，對民族來說，懷舊意味著對傳統的集體記憶，它防止了人類整體歷史的突然中斷的可能，在當下，又為個體的認同危機的解決提供了良方。一個民族文化的形成不在一朝一夕之間，而在于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對文化本源的回顧和繼承，在對過去的回顧、考察與評判之后，形成新的思想，并成為后世考察的對象，如此循環往復。千百年傳承下來的文化傳統成為整個民族共有的財富，面對傳統的回顧和借鑒使人類歷史得以延續。此外，當人類在面臨因社會急劇變革而引發的認同危機時，懷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認同”(記identity)又被譯為“身份”、“同一性”、“自我同一性”或“自我認同”等，最初由德國心理學家埃里克，埃里克森提出，是一種自然增長的信心，即相信自己保持內在一致性和連續性的自自力。它表現為對自我意識、自我身份、自我發展的覺知。現代人的認同危機都源自于傳統與現實生活的脫節。因此，在面臨認同危機時，人們不約而同地轉向對歷史、過去的追尋，懷舊成為認同的手段。通過對深度的保持，通過尋找永恒的“在家感”。懷舊使個體在變更的社會中重新找回自我，把握自我，從而繼續展開對生存意義和生命歸屬的確證。對于一個集體來說，民族的文化認同是維系民族和國家的最重要的紐帶，也是國家的凝聚力之所在。沒有獨立和統一的文化就沒有統一的國家。“一個民族正向的身份感能產生強大的心理力量，給個體帶來安全感、自豪感、獨立意識和自我尊重，只有文化意義上的民族身份，才構成一個民族的精神世界和行為規范”。在社會轉型的時期，特別是在全球化進程日益加快的今天，當中國文化面臨世界文化的強烈挑戰時，我們猛然發現，原本輝煌的中國文化已經顯示了其落后和僵化的一面，在世界文化的碰撞和激蕩中失去了“中國學派”的聲音。整個民族都面臨著嚴重的認同危機。而懷舊通過對古老文化的追根溯源；通過對民族意識活動的逐層推進，激發了我們最深層的精神需求。在懷舊的牽引下，我們以尋根的方式重新確證民族身份，完成對整個民族及依托于此的個體的身份認同。

第三，懷舊是一種對歷史的重新審視和對未來的展望。

在對懷舊的研究中，人們常常把記憶或回憶和懷舊等同起來。回憶與懷舊有相似之處，如都是一種向后看的意識活動，都是以過去為載體，都體現了對生命本原的追尋。但盡管如此，二者依然不是同一的。無論中文或英文，它們的意義都不對等。回憶是一個心理學范疇。如果說記憶涵蓋了所有涉及過去的領域，那么回憶則只是對記憶的鑒別和挑選，并不一定指涉所有的過去。而懷舊則屬于審美范疇，它又是對回憶的篩選。懷舊所指向的只是過去歲月中美好的和被想象成美好的部分。因此，作為一種有選擇的、意向性很強的情感指向，懷舊是對過去美好事物的回憶，也是對過去生活的美化。中國文學中的許多作家都有這樣的情結：以屈原為例，屈原生活的年代正是楚國由盛轉衰的時期，這種國家命運悲劇性的逆轉使他一再地反思過去，并在反思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溫楚國輝煌時期的舊夢，業已逝去的輝煌成為他的精神寄托。后世的文人如杜甫、李煜等莫不如此。而在現代懷舊中，激烈的社會轉型給人們帶來了精神的失落，在飽經了深層的文化憂患之后，人們只能通過對歷史文化的縱向思考來解決變革帶來的焦慮。一方面，過去親歷過的美好生活一一浮現于眼前，另一方面當文人們的懷舊指向自然、民族、信仰等較為抽象的客體時，由于主體缺乏對生活事件的親歷性，就通過虛構和想象來構筑理想的世界，通過對過去事物的美化來撫慰失落的心靈。而其結果，正如研究者所評介的那樣，“美化過去，一方面意味著對那些丑陋、黑暗的遮蔽，另一方面其實也就意味著對未來的期許。”當然，對懷舊的價值評判有多種說法。有人從詞源學的角度分析，認為“懷舊”在17世紀后期作為病理學的術語又指“思鄉病”，包含了沮喪、抑郁、甚至傾向自毀等情緒的毛病。他們因而認為，懷舊即便是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回味，但也是一種低劣的、病態的、陰暗的審美，是基于對現實的不滿而產生的無病呻吟與哀嘆，它在總體上造成了中華民族“向后看”的習慣，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沉湎于對虛幻的過去的迷戀中，不管他們的精神層面多高，在對待現實時往往采用逃避的方式，難以對現實生活產生多大的影響。這種觀點不無道理，前輩的文人不積極面對現實，深受其思想影響的后輩如何崛起呢?也有人從文化保守主義的角度來批判“懷舊”，他們認為，懷舊是一種情感體驗，它本質是審美的，而保守主義屬于一種意識形態，有著它自身內在的邏輯和規則。但即便如此，二者的重合之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懷舊所體現的“不滿現實”和保守主義的“尊崇傳統”只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而已。懷舊者對中華民族“文化之根”的追尋遭到了學者的質疑。“如果在歷史文化的土壤深處是一莖腐爛的根我們是否必得去尋求?根的歷史原初形態是否就是絕對價值的根據?如果在歷史文化的原初形態中包含謊騙的力量、命定的無用性，行行色色的偽善、疾病、死亡，我們也應該“認同”?歷史文化的原初形態憑什么要求我們把其本性可能傾向的犯錯誤的全部痛苦事實接受下來?”唧這些質疑讓我們引發了對“懷舊”的追問，即：“文化懷舊所面臨的道德立場、倫理邏輯是否真的能解決個人的審美和現實文化需要?文學懷舊文本所體現的農業文明的“道德烏托邦”是否先天就有一種可以滿足人們精神審美和道德審判的事實性的力量?”要回答這些問題，必須有綜合的眼光，分清懷舊與文化保守主義的差異，生活懷舊與藝術懷舊的不同，個體懷舊與集體懷舊的表現等等。

有學者根據懷舊的不同起點概括了懷舊的幾種不同價值差異，即“一、站在高處，把懷舊作為洞見人類精神的途徑；二、以懷舊為機緣追求新的價值；三、以約定俗成的物象傳達來自于主體的悲劇心態，通過貼近人們日常心理的方式引起廣泛的共鳴；四、對傳統文化不加選擇地沉溺和對異質文化的恐懼排斥。”

尋找懷舊的本源和真相是個難題，任何事物都有其兩面性，不管我們如何批判”懷舊”，作為歷史的舊愛和當代文化領域的新潮，它必然有存在的理由，“懷舊是人類的天性。那浩如煙海的典籍，那林林總總的博物館，都是人類懷舊的杰作。人生每天都在創新，又每天都在懷舊。歷史長著兩雙眼睛，一雙向后，一雙向前。”又或許正如杜威·佛克馬所說的，“懷舊是朝后看的鏡子，但是從不可挽回的過去中發現的東西，或許有助于思考未來”。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